酒具摆了一桌,酒坛滚了一地,酒味儿浓郁得醉翻偷嘴的花蚊。
太一宫,紫薇殿,五个男人对饮,青龙持勺,玄武倒酒,白虎掌灯,朱雀献舞。
断霜道长靠在椅背上,仰头悬手,倾醪入口,足有七七之数。仙颜未老,身骨长存,看着至亲挚友生老病死,扳不过命运之轮,人情世故,就如下肚的酒,烧灼内心,再挥发出成熟的味道。
怀中抱月而眠,阿赖耶蜷伏在榻上,唾液从嘴角流出,滴在酒坛里,不知他喝干了几坛酒,也不知他做了几场梦,月宫定多了偷药的金蟾,隐没于桂花之海。
太一山的夜微冷,清越的琵琶曲回荡在山谷和夜空,木下三郎的手,染了仙酿,熏上乐声,玉盘珠碎,幽野泉鸣。三郎抽出小刀,刮掉“八字”的一撇,他不喜欢“八字有了一撇”,他只要十全十美。眼前又浮现坛城少女的模样,要是可人儿多一抹残留的宫妆,那该多好。
羊刃只管痛饮,上衣脱下系在腰间,古铜色的背脊闪闪发光。烈酒洒出,顺着脖子流经毛发浓密的胸脯,今天,他终于胜了阿赖耶,这个在酒国中令人仰望的男子。仙怪列坐,极为难得,再喝个坛底朝天,就在太一山之巅啸出久藏心中的天下。
王寂惺轻轻拨了拨烛芯,抖动的烛焰猛地跃高,现出薛月的身影。他失去了薛月,不过,他又何曾拥有过薛月?私心拥有太狭隘了,她本来就生长在满是向日葵的花田,沐浴阳光,享受雨露,内心如天空广阔。致敬向日葵,致敬阳光雨露,薛月的笑便是面朝天空的笑,纯粹而自然。怨恨只不过是偶然飘来的乌云,总会走的,待下一次风起,阳光如期而至。所以,王寂惺的酒要敬给阳光,敬给风,或者干脆敬给乌云,没有阴雨哪来的晴天。
烛残夜阑,天河水冷,一滴冰凉的酒落到断霜的手上,将他惊醒。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粗重的鼻息,放下空碗,走出紫薇殿,庭院如故,山水依旧,月低低垂着。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呢?记不起来了。或许也是为了一个女人。
断霜踱至离风崖,远远瞧见几缕青烟飞散,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崖边,地上摆列香蜡酒食。蜡烛被风吹得快要熄灭,三炷香却亮得紫红。女子将纸钱烧化,灰烬随着炽热的气流摇摇晃晃升上天。
“是你。”断霜道。
“道长。”
“祭奠谁?”
“我父亲。”
“哦。”
“江湖漂泊,居无定所,前些时日就是先父祭日,却没有机会替他烧几柱香,恰好太一山上有现成的,今日便补偿他老人家了吧!”
断霜看到在酒杯旁摆着一对黝黑的笅杯,感到十分意外。
“你让我想到一个故人。”
女子抬起头:“哦?”
“王一仙。”
“你……”
“这对水牛角笅杯是我送给一仙的,没想到他已逝世……女儿也这么大啦!”
“你是卜安?!”
“呵呵,有钱问卜,无事不安!曾用过的名号而已!”
玉莲教三秦州堂口,罗军师躺在一把摇椅上,郭师爷站立伺候。罗军师面色灰败,显得虚弱痛苦,身上的咬伤都精心处理包扎,幸无大碍。他伸出手,郭师爷将一只紫砂壶递到他手中。
江府花园一战,江湖震动,朝廷悚然,鬼神侧目,此事对玉莲教在三秦州的发展有何影响不得而知,福祸难测,罗文正不得不采取一些手段。
“宜兴紫砂,好壶。”
“军师自然配好壶!”
罗文正翻着白眼:“呸,你来配!”
郭师爷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惶恐道:“我不配,我不配!”
一口茶下肚,罗军师长长吐气,后背和躺椅舒服地贴合在一起。
“茉莉花茶,这香味隽永难忘,可惜摩登伽女不是茉莉的味道,可惜,呵呵,连人也不是我的了。”
“军师宽心,那帮人总有弱点,只要各个击破,最后手到擒来!”
“自从你没了耳朵,这嘴上的功夫倒是见长了,想必你定仗着肩头没有挑着这副担子,才敢说得如此轻巧。江家花园之事,你可是独善其身啊!郭师爷,阿谀奉承能壮大我教?光说不做能振兴三弓山?做梦!没有我罗某,能有你们的今天?”
郭师爷把长耳毡帽垂得很低,一串汗珠绕过鼻峰,滴到地上。
“我要约请江州牧喝茶,你安排一下。”
太一山,太一宫大殿,道士们为断霜“祖师爷”准备了紫檀交椅,青姑子、白姑子和血姑子等一众道士齐聚大殿,等待“祖师爷”训话。
祖师爷久候不至。
醉酒的客人被唤醒,邀请到大殿,昨夜的酒浪着实凶猛,他们喝得轻巧,却不知道那一坛坛的酒是山上道士旋从山下雇人挑上来的。道士不喝酒,但是道士的祖宗要喝酒,规矩是人定的,自然可以改,更何况“祖师爷”早已得道,想喝酒必然大有深意。
济苍先生没有参与夜宴,不仅因为同伴对他有了芥蒂,还因为他要照看孙堂主。大战之后,济苍先生救下一息尚存的孙堂主并带回了太一山。而孙堂主的手下没能挺过来,全部殉教,可笑的是,代教主罗文正没有拿正眼瞧过他们。此刻,孙堂主半躺在椅子上,脸色青灰,目光空洞。
法隐与海潮同住一室,参究了一夜佛法,小海潮受益匪浅,二人同至大殿,海潮执弟子礼。
“刘教主,您老人家到底什么企图?”王寂惺问道。
济苍先生没有答话。
“我看他绝无歹意,如果有的话,羊兄弟,你们山上的女娃娃,哦,你们头领早就该看出来了,那女娃娃能知人心,你说是不是?”阿赖耶朗声坦言。
羊刃道:“不错!老神仙说得对!”
木下三郎摸摸嘴上边的胡根,反驳道:“你这老头子说得真绝对,你这黑汉子只知道‘敲边鼓’,哼,虽然我也认为刘老先生不是歹人,但却不喜欢你们演的‘双簧’!”
“你说什么?小白脸儿!”羊刃摩拳擦掌。
“哟,怎么,想打架?三郎我才不会和你打,有本事再斗一次酒,昨晚我可不服气!”
“好!走!”
羊刃和三郎自去斗酒不提,且说病怏怏的孙堂主在旁,忽然开口:“各位,刘教主确是我玉莲教的创教始祖,我教尊崇备至,但很多年前刘教主便外出云游了,没再回过我莲教,要说企图,怕也和莲教没有关系。”
“小孙,你是在为我开脱?在撇清我和玉莲教的关系?玉莲教是我一手创立的,怎么可能和我没有关系!”
孙堂主咳嗽两声,道:“如今的玉莲教早就变了颜色,皮儿还是那个皮儿,瓤儿完全不是那个瓤儿了。罗文正军师代行教务,挂的羊头,卖的狗肉,暗地里做了不少勾当。您老的玉莲教不复存在了!”
济苍先生神色黯然,单薄的身子迎风欲倒。
龙凤酒楼,雅室,壁上有“玉楼春”三个字。
“江大人,听说你还有两个兄弟?”
“不错,老二有渚,老三有沱。”
“一门三兄弟,皆为大文豪!江大人可谓东坡再生!”
“诶,有渚和有沱都是粗人,你罗军师门下倒都是些锦绣书生呐!”
“大人谬矣,我教人源复杂,很有些逞凶斗恶之徒,罗某人也是难以约束啊!”
“哈哈,罗兄勿虑,你要是忙不过来,我江有汜愿意帮着管一下,啊?哈哈!”
罗军师捧腹大笑,眼泪都快挤了出来。
“江大人真会说笑!”
江有汜喝了几口“蟹目香珠”,将茶碗放下。
罗文正问道:“贤公,敢问尊号?”
“贱号茗泉。”
“茗泉兄,据说阁下对茶道深有研究?”
“略知一二。”
“这‘蟹目香珠’乃是巴蜀产物,芳香温和,老兄觉得如何?”
江有汜闭着眼说:“有些寡淡。”
“来人,换茶!”
不一会儿,换上武夷岩茶,浓浓点上两盏,还加了些芝麻。
“怎样?”
江茗泉摇头。
“换茶!”
茶博士献上十年陈普洱,又放了奇巧果仁。
“如何?”
江有汜咂摸半天,方道:“就是这个味儿!”
罗文正悄悄皱眉,吩咐随从:“十年陈普洱六箱,抬到江大人府上!”
江有汜笑道:“罗兄这么客气,六箱普洱要喝到猴年马月啊!不过江某存放货品的仓库靠着花园,如今花园遭了横祸,殃及‘池鱼’,你让我哪里存放罗兄的‘盛情’?再者,我可听说这事和你三弓山有关系!罗兄,老实说,封疆大吏无小事,破了个园子,坏了朝廷面子,严重啦!”
“茗泉兄,莫要危言耸听!三弓山一向遵纪守法,怎么会胡来?况且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江大人哼了一声,鼻孔里喷出两股冷气。
罗文正身上的伤口扯动了一下,疼痛感让他更加清醒。
“江大人,我三弓山除了锦绣书生和粗莽凶徒,还有能工巧匠,朝廷的面子我来修补,怎样?”
江有汜忽然焕发了容光,笑道:“那怎么好意思!”
“能结交茗泉兄乃是我罗某的福分!”
“罗军师,结交匪徒可是要杀头的啊!”
罗文正道:“大人务必与匪徒划清界限,所以太一山的匪徒万万不可结交!大人明察,此次江府花园的械斗究其缘由,乃是起于太一山道士内讧,这群牛鼻子占据太一山为非作歹,嚣张得很,早该整治了!”
“哦?原来如此。”江有汜端起茶碗,“这茶越喝越有味道!”
罗文正吩咐堂倌:“上酒上菜!”
须臾,龙肝凤脑端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