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问他为什么不找国内买家,她极为疑惑地道:“怎么是因为我?我可什么也没干啊,我连你这公司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仍然直盯着她:“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撞车?”
她狐疑地点了点头:“记得啊。”
“那天我是要去和买家见面,结果我迟到了,对方改变了主意,买了另一家公司。”
她这才了解他那天后来返回要钥匙时为什么失控,又为什么一脸阴沉,不过这事也太夸张了吧:“有没有搞错,当买白菜啊?迟到就不买?”
“本来就有数家公司在竞争,并不是非要买我的。”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充满了失落,“我迟到了,这确实是会让别人认为我没诚意。”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这事说起来玄乎得很,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有道理,她也不知是为自己辩解还是要为他找出路,继续道:“就一个买家?”
“国外买家受最近的经济危机影响,不是那么愿意出手投资没有把握东西的。”
“那你找国内的呢?”
他没好气地道:“国内不需要买我的,他们自己建立不是更直接更有效?我又不是最成功的一个!”
她还准备说什么,“夏奇拉”的歌声又响起了,接起来听完,他的脸色更为凄惨了。挂了电话后沉默半晌,在一片难堪的窒息中他叹道:“中国人终于出手了,有个类似的社区最近火了,我是彻底没希望了。”接着他又苦笑起来,“虽然我看起来有点像中国人,但毕竟不是你们的对手。”
这话说得又心酸又令人讨厌,能把这两种情绪融合起来不得不说这人真是朵奇葩。安一一此时也算明白这段时间他的异常是为什么了,车子消失、不叫外卖、不交房租当然是因为没钱了,而这段时间的消失大概是躲在家里消沉了。
她清了清喉咙,正准备讲些安慰人的话时,他突然长叹一声,从椅上站起来,进了房间拎出一个行李箱来,虽然满脸菜色却还是保持平静的语调道:“这里的房子我租不起了,但我来中国的目的还没达到,所以还不能回去。我必须先找到一份工作才能偿还欠的房租,非常抱歉,但我也无可奈何。我会立刻搬出去,不用担心。”
话讲得极为无奈,但亚历山大的眼睛仍然清澈,讲话也十分有条理,并没有出现一般走投无路者的绝望或者低落。看来这段时间他虽然把自己关起来缩得像只蜗牛,却并不仅仅只是消沉,而是在思考未来的出路。他可算是流落异乡,又是孤身一人,在这种情况仍然能够如此冷静,真不容易啊。
人在绝望时才会露出本性,安一一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男人,不禁对他开始有些改观了。面对挫折时他仍然保持了冷静与坚强,即没有归咎于别人——对哦,归咎于别人?
她眉毛一挑:“你这事不能赖我啊!”
他还未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反问道:“赖你什么?”
“你公司破产和我无关啊,你违反交通规则这事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双手握得紧紧地,半晌后咽了口唾沫,似乎把什么咽回了肚子里,才重重吐出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把这事怪你。”
如果他恶声恶气地和她对呛,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反击,但他此时这么克制冷静,她一怔之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事还真有那么点责任了。有责任,就要背,而她则是个背起来就会想要去解决的人。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他站起身来,那一身耀眼夺目的花裤衩之类早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的他一如刚来时穿着整齐,面容却没有当初的犹豫与无措,冷静地道:“我得先去找个便宜的栖身地,然后尽快找份工作,打工也行,至少得让自己先收支平衡吧。”说到收支平衡时,他的脸上露出自嘲的表情来。
“我来帮你找吧。”她不假思索地道,况且这多少也算是她份内事了,“租房和找工作这些我太熟悉了。”
“山大”有些愕然地道:“这你也管?”
她颇有些自豪地点了点头:“是啊,这就是居委会的工作职责之一。”
“那你们的工作强度也太大了。”
她怔了怔:“不至于吧?”
“这个小区的人数接近千多人了,这么多人的工作全是你找的,这还包括年年毕业的孩子和新出生的人口,我觉得非常了……”
赶着他后面的“了不起”说完前,她有点受不了地抢白道:“不,大家还是主要自己找工作,我只是为一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帮忙而已。”
他这时候脸色才稍减愕然,小声嘀咕道:“我就说嘛,中国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到这地步啊,社会主义也不是这么个社会主义吧……”
她挑了挑眉毛,把刚泛上来的好感一把扯下扔掉,清了清嗓子道:“那……你这是现在就走?”
“是啊。”他居然就这么站了起来,拎起行李就往门外走,“我已经欠了几个月房租了。”
看着他全身上下只剩一个箱子的状态,她又开始习惯性多事:“你住哪?”
“网吧。”他的回答令她吓了一跳,“我知道中国的网吧也可以过夜,不过网吧似乎太贵了点,澡堂不知道接不接受我。”
她无奈地道:“你别啊,这样吧,我给你找个便宜的房子,你先住着。”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安心,万一这家伙久久都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工作?”
他的回答十分简洁:“本行。”
“什么行业?”
他先是一呆,接着反应过来,难道这是初始面试?想到这里,他立刻换了一付正经的表情认真地道:“我的专业是computer science,方向是internet,主攻social network,社会网,毕业于德国柏林工业大学Technical University of Berlin。”
这一连串话说出来后,安一一只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你会英语啊?”
他同时也被问住了:“你怎么知道我会英语?”
她有些惊讶地道:“因为我会英语啊。”
这次又轮到他惊讶了:“你会英语吗?”
俩人互相大眼瞪小眼半天,同时开口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怔了怔,接着又同时开口,“什么时候?”
她道:“你来的第二天啊,来投诉我那次!”
他道:“我时不时的都在用英语啊,但是你总是一付听不懂的样子,我以为你不懂英语。”
她不屑地道:“你讲英语时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的样子叫会?”
他也急了:“我怕你听不懂啊!”
“我那天说的那么一大通话你都没听懂?”
“隐约觉得听懂了。”他这话令她立刻眼睛抽筋,“当时是听不懂的,但现在大概明白了,你这根本就是中式英语。”
她压住怒气:“那你这是什么?”
他倒也老实:“德式英腔,我至少比你更能让别人听懂。”
“谁说的!”她颇为不服气地道,“我英语演讲还得过奖的!”
“再怎么得奖也有口音,至少德语和英语同源拉丁语系,比你更符合英语母语国家人的听感。”
这话算是讲到点子上了,她憋着语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得转变话题道:“不说这个了!你,跟我走,我现在就给你找个地方去!”
“山大”虽然一脸狐疑,可是来了中国这么久,他也知道了一个准则——不要跟中国人说“不可能”,也不要以自己的想法来度量中国人,在“中国人”眼中没有不可能,只有“做不做”而已,许多事情,说是一回事,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过头来道:“另外,我以后就叫你秦鸭梨了。”
“秦鸭梨?”他眨了眨眼睛,“怎么写?”
“秦国的秦,鸭子的鸭,梨子的梨。”
他更糊涂了:“为什么要这么叫我?”
“昵称。”
“为什么是这个昵称?别人都叫我大山。“
面对十万个为什么先生安一一的耐心受到了莫大的考验,不假思索地道:“因为跟你相处我的‘压力山大’,所以叫你秦鸭梨!”
亚力山大的名字就这么被毫无人权地改了,他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味——按说喊昵称也是一种亲密的表现,可是他为什么会有种微妙的被耍感——不过中国本身就是个神秘的国度,从他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这种时候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沉默是金,他喜欢黄金。
俩人一路无话,出了小区,走了五分钟,路上与各色人等打完招呼、点完头,不久后一幢看起来有年头的矮层居民楼出现在面前,进了昏暗的楼洞,拎着行李上了六楼,安一一的脚步终于站定了,她指着一扇门对新出炉的“秦鸭梨”道:“你住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