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应了一声,微一欠身,道:“最坏的状况是国库六千万贯白白花掉,财政彻底败坏,移民与官员,移民与本地百姓冲突不断,甚至引发小股叛乱,同时,各蛮夷部族因移民开发起兵叛乱。朝廷在财政瘫痪的情况下,不得不增加税收,组织军队平叛,整个大宋因此万劫不复……”他说到此处,见苏辙与唐棣脸色都为之一变,不由笑道:“不过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们不是一次性的大规模移民,也不是无序的移民,移民开发是有组织的,比如分几年来达成这个目的,每次移民的规模,移民的目的地,都会谨慎规划。我们事先要对一些州县进行调查,分析每个州县大约最多可以接纳多少移民,并且只移民最大可接纳数的六成,尽可能缓解移民与本地居民的冲突。再善择官吏,加强监督,减少移民与官员的矛盾……”
“那么与蛮夷呢?”唐棣忍不住问道。
“让山中蛮夷下山成为编户,蕃汉杂居,本就是开发的一部分。我们尽量避免冲突,若诸夷接受教化,朝廷也一视同仁,以华夏待之。实在不可避免的冲突,则自有军队进剿。同时可以在水源上游,湖泽周围,划定一些山林,禁止开垦。诸夷愿意迁徙,朝廷当优容之。只要他们不袭击移民,朝廷会一如既往的优待他们。”唐棣听到陈良这冠冕堂皇的话语,心中一凛,移视石越,却见石越竟似一尊雕塑一般。他知道一旦移民,的确也会有汉蕃取长补短,互相交好的事情发生,但是只怕更多的还是血腥的冲突。越往南这种冲突必然越明显。因为很多耕地的开垦,一定会侵犯到蛮夷的传统领地。唐棣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道:“子明,多杀伤仁,不可不慎。”
石越避重就轻地笑道:“朝廷自会慎重,尽量用抚不用剿。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陈良又道:“最可惧者,还是虽多有挫折,但移民总算进行,而南方也得到开发,但是移民却给朝廷背上了巨大的财政包袱,朝廷不断追加费用,财政十年之内,都处于极度困难中。万一有何天灾人祸,或者朝廷支持不下去,半途而废,就导致前功尽弃。”
蔡卞点头道:“这亦是我最担心的。”
“所以移民一定要有计划。第一年移民的数量要少,移民限制在某几个州县,发现问题,可以及时解决。若真有大问题,朝廷也可以及时抽身。一年之后,第一批移民基本可以站稳脚跟,下一年可以适当增加数量。如此进行,朝廷在前五年内虽然要花上一大笔钱,但是分开支付,却并非不能承受……”
蔡卞道:“话虽如此,但再怎样裁减,移民与修路浚河的费用,都是目前朝廷的财政无法支持的。朝廷要冒风险花一大笔钱,可单靠移民们能给朝廷增加的税收,见效太慢。”
石越笑道:“元度,账不是这么算的。若移民成功,首先大宋粮食产量便能显著增加,百姓日子也能好过些。南方适宜耕种,把中原的技术带过去,垦田开发,有朝一日,便能湖广熟,天下足。其次可以缓解北方兼并严重带来的矛盾。现在工业与商业吸纳的人口有限,下户、客户、流民太多,移民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朝廷与其等到灾害来临之时,将人召入厢军,白白浪费粮食供养,还不如来支持移民,这才是治本之策。如此,移民也是为了解决冗兵的弊政,减少不必要的厢军供给,多出了向国家纳税的主户,一进一出之间,利弊自现。”
苏辙等人显然都没有想到这个层面,须知当时厢军有四五十万之巨,是一个巨大的财政负担,若能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将节省下来的军费,去供给移民生产开发之用,这一进一出之间,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而且,将来裁军时,许多的厢军安置计划也可以放进移民计划中统一解决——将裁汰的厢军以军屯的名义,进驻羁縻州,那是一举数得的事。这样算起来,虽然整个计划的总开支高达数千万贯,但真能成功的话,却是值得的。
石越见众人神色,知道已经打动他们,当下趁热打铁,又道:“朝廷还可将部分厢军按编制开进羁縻州,实行军屯。南方不缺粮食,厢军可种植甘蔗等作物,生产蔗糖;还可以烧制陶器,酿酒,甚至制药——如此,军屯不仅不会成为朝廷的财政负担,反而会成为一个财源。蔗糖、酒、药材,不仅可以满足国内的需要,也能通过海外贸易带来高额的利润。”
苏辙、蔡卞、唐棣终于被彻底打动了,他们都知道蔗糖在海外贸易中的惊人利润,而酒与药材,也是可以带来巨大收益的。只要有办法保证厢军能心甘情愿的进驻湖广四路的偏远之地,削减厢军进行军屯时稍稍谨慎一点,那么石越所画出来的大饼,绝对是可能实现的!石越与陈良相顾一笑,又重新说起南方水陆交通网的构建与步骤,终于赢得了苏辙等人的首肯。
“一旦计划推行,我将向陛下推荐元度为工部屯田司郎中,毅夫为屯田司员外郎,负责移民开发事务。民屯军屯,一应总之。元度精细谨慎,毅夫沉稳至公,必能为大宋日后的盛世,奠下坚实的基础。”石越目光中充满了期望。
蔡卞与唐棣心中也甚是激动。尤其是蔡卞不过二十岁出头,一旦升了屯田司郎中,就是正五品下的朝廷大臣,服绯佩银,其任命也将由政事堂发布,而不再归吏部管辖——许多人在官场上沉浮一生,也未必能跨过五品这道坎,当真称得上青云直上了。唐棣对于蔡卞居于其上,倒也并不介意。他与蔡卞同年进士,蔡卞名次便在他上,后来一同协助军器监改革,蔡卞的能力他也是亲眼目睹,的确远在他之上。因此石越不推荐关系更亲密的自己,而是推荐蔡卞为屯田司郎中,寄以重望,唐棣反倒觉得石越有识人之明。当下二人齐声道:“必当竭尽所能。”
苏辙目光在《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道:“子明,我自当全力助你。但是此事要通过朝议,非一朝一夕之功。尚书省韩、吕二相,冯、司马二参政不首肯,众给事中不同意,皇上不下定决心,终究只能是纸上谈兵。”
“子由说得甚是。”
“一定要说服司马君实,只要司马君实肯花这笔钱,冯当世也会同意。吕吉甫是乐于生事的,不会太反对。韩子华不过拱手而已——如此,至少能取得尚书省的同意。”
石越笑着点点头,胸有成竹地说道:“要说服司马君实与朝廷诸公,须得如此如此……”说罢,将早已想好的计划全盘托出,苏辙开始听得目瞪口呆,其后便徐徐点头,最后不由笑道:“子明真野狐精也。”
25.
熙宁八年重阳佳节。此时大宋朝野所关注的焦点,毫无疑问是辽国已经渐渐明朗的内战与即将开始的省试。
辽主耶律濬控制了中京道、东京道、南京道等辽国最富庶的地区,以大义之名,举兵十五万,准备进攻占据上京的耶律乙辛。为了防备宋朝趁火打劫,监视态度暖昧的西京留守杨遵勋,耶律濬不得不分兵十万,保护自己的后方。耶律乙辛则在上京道纠集了约八万契丹军、十二万各部族军队,指责耶律濬弑父,另立了一个叫耶律阿剌的三岁宗室为君,自称总北、南枢密院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与耶律濬对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双方势均力敌,耶律濬控制的三京道内,有不少耶律乙辛的死党,以及怀疑耶律濬弑父而心怀两端的人;他还要担心着宋朝与杨遵勋的进攻、东京道诸蛮族的叛乱。而耶律乙辛部下,则有许多部族是被胁迫引诱而来,斗志不高,也有许多的契丹贵族心向耶律濬,只是不得已而臣服于耶律乙辛。因此,双方都不敢冒然接战——耶律濬担心一旦远离中京,杨遵勋就趁机进攻,腹背受敌;而耶律乙辛却也不敢远离上京,他担心自己一离开,上京立即就被同情耶律濬的人控制,到时候只怕二十万部下会作鸟兽散。双方都希望杨遵勖能够明确站在自己一边。杨遵勖已经被耶律乙辛封为楚王、北枢密使;被耶律濬封为宋王、北枢密使——他的向背,可以说举足轻重。与此同时,从西夏到宋朝,都不断有使者来往于西京大同府,游说杨遵勖归附,西夏梁太后开出的价码是代王、中书令、都统军;而赵顼的许诺则是泰宁节度使、中书令、世袭卫国公。但是无论怎么样,杨遵勖就是不肯表态,只是操练士卒,征集粮草,勤修武备。若非觉得过于不可思议,简直让人怀疑他自己想做辽国皇帝。
在大宋国内,三年一度的大比也拉开了序幕,成千上万的士子聚集陆续聚集京师。赵顼一面下令边境修缮守备,监视辽国的动向;督促诸作坊大量生产霹雳投弹,军器监全面推行标准化生产;一面不得不暂时转移一部分精力,来关注省试的公平进行。
然而,便在此时,苏辙与石越一起上了一道奏章,不仅吸引了皇帝的注意,而且还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是一个超出所有人想象的规模庞大的计划,共由三个部分组成:其一,从黄河以北诸路移民五十万户至荆湖北、南路,广南东、西路。计划分五年进行:第一年移民五万户至湖北路南部地区;次年移民十万户至两湖路;第三年移民十万户至两路、广东路;第四年移民十二万户至两湖、两广路;第五年移民十三万户至两湖、广西路(包括崖州)。其中,第一年的移民投入是三百万贯;接下两年则是六百万贯;第四年是七百二十万贯;第五年是七百八十万贯。此外还有军屯的计划,五年内调拨十五万被裁汰的厢军,进驻四路。其二,交通网计划:首先修葺沟通南方各主要城市间的官道、水道,特别是从汴京到广州的官道;建设海运港口;然后再从衡州修葺一条通往桂州、邕州的官道,从潭州修一条通往洪州的官道,并修葺京南西路的官道,加强汴京与川峡路的联系等等。整个计划中较大的官道、水道、港口的修建,就有三十余项,总费用高达数亿贯!凡小城市、小水道的建设沟通更多——全部计划执行完毕需一百余年,平均每年的投入,不低于五百万贯!其三,改革驿传体系……
赵顼几乎是被吓住了——每年投入至少一千万贯,而且要持续五年,其后每年还要投入至少五百万贯!赵顼存下钱来,是为了开疆拓土的!移民计划如果成功,税收当然会增加,但他没有耐心,而且他担心在他收到成果之前,国家便先破产了。除非强行征发民夫,那国库倒的确不要花多少钱——但赵顼不想成为亡国之君!整个计划唯一让他心动的,就是让厢军去军屯。按此计划,十五万厢军的军屯,每年至少为国库增收一二百万贯,而且还能省掉对这部分厢军的开支……赵顼的确很赞赏这个想法。
但是对于这个计划,石越似乎另有一套理论。赵顼想起了那天石越与司马光在他面前的辩论……
“陛下,这是亡国之策!”司马光毫不留情。
“臣却以为这是大宋真正繁荣必须付出的投资。”石越虽然针锋相对,但是语气却很平和。他似乎不愿意激怒司马光。
“隋炀帝倒是为大唐的繁荣打下了基础。所谓‘为王前驱’,便指今日之事。国库每年的收入,折算成缗钱约合六千万到七千万贯,但开支惊人,尽管陛下即位以来开源节流,总算每年收支相抵后还略有盈余,但每年节余不过几百万贯。万一边防告警、旱涝灾害,这点钱根本不够用。若按此议,所有节余全部花掉尚且不足。若只是一年,还可以勉强支撑,但这短则五年,长则一百年,国库如何承担得起?休说祖训不得加税,就算想加税,百姓负担已经很重,也实是不能再加了。且修路开河,是强征劳役,还是雇役?强征劳役有官逼民反之虞,陈胜吴广之事,指日可待!若是雇役,国库又从哪里去找钱?朝廷处处要用钱,臣以为这等事情,不如留待后世去做。”
但石越却有他的一套说法:“臣以为并非如此。譬如第一年投入八百万贯,其中三百万贯的移民费用虽暂时没有回报,却也没有白白花掉。不过是朝廷将取自百姓的三百万贯,又还给了百姓。这笔钱迟早能收回。而修路的五百万贯,臣以为绝不可以强征民夫,而应当雇役——如此至少有十万农夫从中获益,若整个工程只在农闲时进行的话,便有十万人增加了一笔额外收入;此外还有供给原料的许多作坊,也会从中获益。可以说朝廷是用这种形式,将五百万贯税收还给了百姓,而且还修葺了一条从汴京至广州的官道——百姓多了余钱,可以用来从事生产,或者购买货物,间接又可以提高朝廷的税收。而官道的修葺可以节省许多的运输开支,加强京师与湖广的联系,不仅朝廷,包括百姓,都可以从中获利……所以,臣以为不可一概而论,克剥百姓自然会导致亡国,但若朝廷采用一种温和而宽厚的方法来进行这个工程,结果绝不相同……”
石越的这种经济思想,无论是赵顼与司马光,都是闻所未闻的。赵顼亦觉得他说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沉思良久,才问道:“那应当如何去计算这笔钱投入进去之后,间接又能给朝廷带来多少收益呢?”
这么不经意地一问,却把石越问倒了。石越显然没有料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想了半晌,还是老实的摇头道:“预测这笔投入带来的效应,给国库的税收带来多少增长,臣暂时还无力做到。可能需要进行许多的统计、分析、计算,才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预测。但它能带来一系列好处,却是肯定的。”
这显然不能够说服人,赵顼沉默良久,终是摇头道:“此事关系太大,还是要慎重。”
“陛下英明。”不知道是因为石越并不是想要强征民夫修路;还是石越的经济新思维对他有一些触动,语气之中,司马光已经明显带了几分善意,“臣以为这样的大事,还是应当权衡利弊。最重要的,还是量力而为。”
石越默然无语,他心里依然相信,要从根本上解决宋朝一系列社会问题,要么就要凭借发达的工商业吸纳大量的贫民与客户,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进行分配;但在没有近代工业之前,只能一面鼓励传统工商业发展,一面寻找新的土地进行农业开垦来多管齐下。若没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劳动力,创造更多的财富,任何一切变革,都只能是治标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劳无功的去学王安石方田均税,向整个社会的既得利益挑战;或者去美洲找回高产作物种子,在有限的土地上创造更多的财富!湖广地区本是历史留给宋朝最好的礼物。在耐寒高产作物出现之前,这里几乎是当时中国唯一的处女地。而最妙的是,在这里,大宋朝廷的高官们既没有什么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对朝廷的决策也明显缺少影响力,所以移民过程中可以预见的主要矛盾,不过就是汉蕃矛盾。但这样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钱来支持的。而且湖广特别两广被视为“瘴疠之地”,足以让许多的北方人视为畏途,因此移民的过程,既要诱之以利,也要有官府进行组织……一笔庞大的开销实在不可避免。
不过石越也没有指望他的计划能够获得通过。这不过是策略的一部分而已。所以皇帝与司马光的质疑与反对,是在预料之中的。
赵顼虽然同意司马光的话,但似乎觉得不能太驳石越的面子,又笑道:“朕以为军屯一事,还是颇为可取。”
“谢陛下。”
“卿亦不必灰心,待日后国家行有余力,未必不可以再实行这个计划。或者将修路开河与移民分开来……”
“是。”石越沮丧地应道,但他心里等皇帝这句话,却是等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