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沅终于从石府消失了。丫头们心里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向梓儿报告这件事情,梓儿立时吩咐家人寻找,众人在梓儿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翻遍了府上的每个角落,终是没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云儿的墓地打听,也是不得要领。似汴京这么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让人找到,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时之间,竟连潘照临也束手无策。
众人抱着各异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回府,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禀报阿沅失踪的事情。石越顿时也慌了神,但是凭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则要找到阿沅,完全没有任可能。石越一时想起楚云儿对他的嘱托,一时又想起阿沅一个女孩子家,万一有什么差错……竟是欲哭无泪。当下也只能去开封府报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24.
数日之后,东海万里碧波之上。海面蓝得象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唐康与秦观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海船上,看着眼前的大海,伟丽而宁静、碧蓝无边,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唐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海风,笑道:“少游兄,果真是不虚此行啊。”
秦观正要点头同意,却听身后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没有见过风高浪险之凶险。”
二人知是蔡京,连忙转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知二人身份与众不同,丝毫不敢怠慢,回了一礼,笑道:“我比二位痴长几岁,如蒙不弃,叫我一声元长兄便可。大家不必过于拘谨。”
“岂敢。”
“康时、少游,可是嫌我是个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书法名动天下,京师至有人百金相求;少游的词则连大苏都称赞,若说我是俗人,那还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时何必过谦?白水潭谁不知康时的大名?明理院、格物院两院的才子,整个白水潭也就君一人而已。”蔡京恭维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连这些也知道,他虽然为人沉稳,但毕竟年轻,还真道自己的声名竟然传到了杭州,心里不由暗自得意,口里却谦道:“几年来格物院越发受重视,明理院学生兼格物院功课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我却也算不得什么。蔡大人……”
“康时真的要如此见外?”蔡京不悦的说道。
唐康与秦观见他如此,对望一眼,改口说道:“元长兄。”
“这便对了。”蔡京顿时喜笑颜开,笑道:“这次我们奉旨出使高丽,正要齐心协力,大伙儿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宋,也是给石参政争口气,千万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观笑道:“元长兄以前去过高丽么?”
蔡京笑道:“我虽然提举市舶务,却是连海也没出过几次。哪里便去过高丽。不过二位放心。高丽贵族学汉文,讲汉话,虽然和普通百姓之间言语不通,和高丽国官人,却是没有任何障碍的。何况我使团之后,还跟着这许多商船,精通高丽语的人多的是,我已经让人召集一些对高丽风俗民情非常了解的人,来船上备咨询。这叫有备无患。”蔡京微微笑道,显是胸有成竹。
“难怪家兄时常夸赞元长兄颇有干才。”唐康对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边,自是知道石越对蔡京颇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觉得意,又笑道:“每次使节、商队出海,都有专人进行详细的记录,这些记录我早让人抄录了一份,带在船上。康时与少游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此去,要说服王徽出兵辽东,并非易事。”
唐康点头道:“还是元长兄想得周到。”
秦观却道:“高丽国国王王徽即位以来,高丽一直弱小,面对辽国,自保不暇,要游说他攻辽,又无大宋策应,的确是太难了。”
“凡人必有欲望。世人最难戒者惟一‘贪’字。若能诱之以利,使其利欲熏心,则无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虽然斧钺加身,也不能使其后退半步。少游千万不要以为天下人都能够懂得取舍进退。”蔡京走到一个文吏跟前,取来两张报纸,递给唐康与秦观,笑道:“我查了不少关于高丽的记录,二位看《海事商报》的这篇游记,说高丽国王心慕汉化,在开京建了白水潭学院与西湖学院各一座,规模制度,甚至名称,完全仿照本朝,不过只能让贵族子弟入学罢了。高丽贵族对本朝丝绸、瓷器、钟表、书籍的喜爱,比倭国平安京(今京都)的贵人更深,单单那种价值高达一万贯座钟,在小小的高丽国竟然卖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这能说明什么?”秦观不解的问道。
“这说明高丽贵族生活极其腐化。”唐康收起手中的报纸,道:“他们极度的想要过一种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贵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轻视,这时更加加深了这种印象。“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一点,高丽国王和他的贵人们绝非无懈可击。接下来,我们要弄明白的,是他们的勇气有多大,他们敢不敢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险?”
“不管他们有没有冒险的勇气,我们的任务,就是一步步引导他们去冒险。当然,他们或将在这场冒险中,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唐康笑道。
秦观震惊的望着唐康与蔡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蔡京轻松的笑道:“少游,不必如此。为了大宋的利益,让高丽人去送死,是一种仁慈,至少是对大宋百姓的仁慈。我们如果成功,将来就要少死许多大宋的百姓,国库就要少花许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观喜欢的,是以堂堂之师击皇皇之阵的战争。他注视秦观,良久,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递给秦观,笑道:“少游,走之前,家兄让我把这本书转赠给你。”
秦观疑惑的接过书来,只见封皮上写着三字草书:《战国策》!
“家兄曾经说道,西夏、契丹、南交,本属中国,高丽亦中国之后院,岂可落他人之手?我辈当勉之。”
秦观正在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忽然,了望塔上的水手吹响了号角,一时间旗号挥动,原本松散的水手迅速紧张起来,纷纷拿起武器。随船的水军武官楼玉匆匆走了过来,欠身说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子,有海盗。”
“海盗?”蔡京吃了一惊,道:“什么海盗敢来打劫我们?”
“回大人:最近因为薛提辖率海船水军南下,东海(阿越注:含黄海,古代东海包括东海、黄海、日本海,而太平洋则称东大洋)海盗便猖獗起来,不过,敢挑衅杭州市舶司水军的海盗,下官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向往他们连大规模的商船队都不敢招惹的。”楼玉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居然有人敢在东海水域公开挑战大宋海船水军的权威。
蔡京见他如此轻松,也放松下来,笑道:“便看楼将军破敌。”楼玉官职低微,本不配称“将军”,他听到蔡京如此称呼,心中亦不由得意,笑道:“海上稍成气候的海盗,多是契丹人、女直人与高丽人组成,据说数十年前,曾经有这样的海盗攻入日本国,日本国用尽全力,才将他们击败。但若说要在我大宋的海船水军面前,未免就有点过于不堪一击了。”
“将军莫要轻敌。”蔡京提醒道。
楼玉笑道:“就算是最为凶猛的女直海盗,也不可能与我大宋水军相比。”话音刚落,便听到号角声变,连蔡京也听出来了,这是敌人远窜的信号,显然那支海盗完全是看花了眼,待到看清,自然要逃之夭夭。
唐康听二人对答,忽然心中一动,脱口说道:“女直人!楼将军,能不能派船追上那些海盗,我要见见女直人。”
蔡京笑道:“康时,多一事不……”忽然间,他也明白过来,转身向楼玉命令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几个女直活口!”
楼玉虽然莫名其妙,却知道唐康的身份,兼有蔡京下令,自是不敢违抗,连忙敛容答道:“遵令。”一面冲身边的传令兵大声喝道:“传令,张帆,追击海盗!”
东海海面上正上演着一场毫无悬念的追逐游戏;而在汴京城中,白水潭学院格物院博物系的学生们,却在兴致盎然的听一个学生讲叙他的构想:“以汴京为中心,构建庞大的水陆交通网,可以加强朝廷对南方的控制,进一步开发南方——根据这几年的全国考察结果,进行初步分析,我们一致认为北方已经出现人多地少,许多人力闲置,垦田也不容易。而南方,虽然大宋建国以来,赋税仰仗东南,但是南方远未真正的开发!特别是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可以成为天下的粮仓!我们估计,若这三路真正开发了,其粮食产量能占整个大宋的三成到四成。所以开发南方绝不是痴人说梦……”
坐在最后排的程颢低声对桑充国说道:“王介甫一定很喜欢这个构想。”
桑充国苦笑着摇了摇头,用只有程颢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这也是子明的构想。博物系与子明的观点,不谋而合。”
“啊?”程颢大吃一惊,道:“这只是一种构想。构想未必可以付诸实现——当年隋炀帝修运河,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子明应当有别的办法,他总能想到一些更好的办法。”连桑充国也知道这样的工程有多么浩大。
“司马君实一定会反对。”程颢自我安慰道。
“司马君实自然不会轻易同意。便是苏辙,也未必会同意。子明若要开始这个计划,就一定会先说服苏辙。”桑充国的声音压得更低。
台上的学生继续慷慨激昂的演说道:“……从汴京到江陵府,到潭州,到广州,所有主要城市,用陆路与水路连结起来,在军事上,可以加强朝廷对南方的控制,使更多的蛮夷归化,成为编户齐民;在财政上,便于漕运的畅通。更重要的是可以有计划的向南方移民,将中原的耕种技术传播到南方,十年之内,可以初见成效;五十之内,可以克建小功;一百年之后,国家坐享其利……”
程颢摇头叹道:“这些学生难道真的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么?隋炀帝之事,不可不惧!不可不惧!”
石府。
苏辙吃惊地望着石越;蔡卞也觉得不可思议,道:“仅仅是修葺、拓宽从汴京到广州这一条官道,若用十万民夫修葺,以一个民夫一天十文计算,五个月就是一十五万贯,还有工具、材料、运输等等开销,五个月完工,就要四百万贯到六百万贯,如果拖到一年……这还仅仅只是一条官道,若要完成参政的构想,下官认为那笔开销,不会低于大宋七到八年的财政收入总和。”唐棣几乎怀疑石越是不是因为阿沅的失踪而导致精神恍惚,在国家财政并不是十分乐观的情况下,提出如此庞大的计划——构建一个几乎遍布整个南方地区,以及部分北方地区的水陆交通传驿网——虽然说是“长期”的计划,也已是耸人听闻。他委婉的说道:“子明,我们可以等上几年……”
“子由、元度、毅夫,你们先听我说完。”石越向陈良打了个眼色,陈良立时转身,取出一幅“天下郡县图”来,铺在桌子上。石越走到桌前,苏辙、蔡卞、唐棣等人也围了上来。石越拿起一根玉如意,在地图上依次点了几个城市,道:“汴京为中心,沿汴河至楚州,再沿运河到扬州,不仅沟通长江、大河两大水系,也堪称整个大宋的生命线。汴京的生存,严重依赖汴河的漕运。为了解决漕运问题,朝廷可以在泉州、福州、杭州、扬州建立四个大的港口,利用海运,解决福建路、两浙路与京师的运输问题。但是京东东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两浙路、福建路,以及江南西路,这八路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而所有的运输,最终全部要依赖于汴河,但汴河漕运已经快不堪重负。倘若能利用长江,使汴京与沿长江的城市——江宁、鄂州、江陵,甚至庐州、光州、襄州,用水运、官道连接起来,便可缓解汴河压力。而长江以南诸路若也能用水、陆两种渠道连接,则整个南方的流通将更为顺畅。将来朝廷开发荆湖南、北两路也可受益——这两路与京师的联系,绝对无法指望汴河。”
“开发荆湖南、北路?”众人越发的震惊起来。
“不错。”石越用玉如意在二路的位置上画了个圈,道:“构建水陆交通网,促进南北流通以及南方内部的流通,最终是为了开发南方。大宋的富强,只可能建立在南方全面繁荣的基础上。同时……”玉如意指向了蜀中,“也能顺便解决川峡的漕运。”
“计划越大,开支越惊人。不知参政想要如何开发南方?”蔡卞注视石越,实在无法想象石越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提出这样大胆的计划。
石越在黄河以北诸路画了个大大的圈,道:“北方兼并日甚一日,大量的农夫无地可种,盗贼不断。重罪法诸位都知道,这是盗贼猖獗使然。民本不乐为贼,迫于无奈,不得不为贼。而南方许多地方稀无人烟,有待开垦。白水潭的学生写了报告,认为仅两湖路、江南西路就可再吸纳一百万户人口。我想从兼并严重的北方,招募五等户以及客户、流民,往两湖甚至远至广南东、西路垦荒。除了几条主干道外,垦荒的人走到哪里,道路就修到哪里。”
“即是说除了主要官道、河道的修缮开通,其他道路的开通,包括在移民费用中?”蔡卞立即反应过来了。
“正是。”石越赞赏的一笑,道:“朝廷对五等户与客户本来就不征收役税。将这些人吸引到南方,每丁授地八十亩,桑麻田二十亩,宅地三亩;五年之内免税。凡移民之户,朝廷每丁发给安家费三十贯,足够一年之开销。凡种子、农具,皆可贷给,用劳役的形式分年归还。”
苏辙望了石越半晌,叹道:“子明,你可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假设你能吸引五十万丁,安家费就是一千五百万贯,还有种子、农具,亦不下一千五百万贯。朝廷哪有那么多钱?何况你还有个修路的计划。”
蔡卞苦笑道:“实际上绝不止三千万贯。而且农夫能领到手里的钱,也不可能有三十贯,我看最多有十五贯。”
唐棣也道:“中间若不经剥刻,实无可能。”
“我当设严刑峻法以待之!”石越寒着脸说道。“刻剥之事,自然难免,但只要查出一个,便抄没家产,发配往归义城。更何况,便是十五贯也够用了,一个低等厢军,每年的薪俸是四贯左右,也可以拮据维生,十五贯在湖广四路,既便维持一个五口之家的生活,都不是问题。”
“严刑峻法只能惹来议论,未必有什么用。但这事没这般容易,荆湖南北路又不是无人之所,哪些地是有主的,哪些地是无主的,弄清这桩事,便不容易。”苏辙泼着冷水。
“除所开垦熟田之外,一切山林河泽,皆是官产!移民之前,可命令湖广四路编户自报财产,他报多少,朝廷信多少。以后便按这个收税。等到移民之时,朝廷就按所报之数,计算其地产。若到时有人忽然又多出了许多田产,一百亩之内,朝廷就既往不究。若超过一百亩,那便怪不得朝廷了。”
“这只怕会引得湖广四路骚动……”
“湖广四路在朝廷没有重臣贵戚,流民少了,对北方未必是坏事,许多官员也多了中饱私囊的机会,朝堂中的这一方面的阻力倒不用担心。我担心的是朝廷的财政,能不能支持这个计划?”蔡卞直言不讳的说道,他非常明白为什么石越自然而然地没有提到江南西路——那是很多朝廷官员的老家;不过,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石子明与王介甫的区别,就是石子明拼命花钱,王介甫拼命挣钱;若再加上司马君实拼命省钱,实在可以并称三绝。”
“财政的问题可以再谈。”石越笑道:“我们先达成一个共识,不考虑财政的因素,移民开发湖广四路是完全可行的。若执行得好,四五年之后就能见大利。诸位是否同意?”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苏辙与唐棣点了点头,蔡卞却迟疑了一下。石越注视蔡卞,笑道:“元度还有何意见?”
蔡卞笑道:“下官以为,庙算者,未算胜,先算败。还要看看若然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石越一愣,旋即赞道:“说得好。”他转向陈良,道:“子柔,不如你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