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和野蛮掉了个儿
耶稣在创立公元纪年后的某个13日被犹大出卖,那天恰逢星期五。从那以后,人们总是尽量躲过13、星期五这些不吉利的“黑暗日子”。1999年8月13日赶巧又是星期五,那天清晨我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滑倒,摔得我1.83米、90公斤的胖大躯体仰面朝天动弹不得。我老婆急忙找人把我抬到附近的中铁建医院,我的左腿表层组织血肉模糊,右腿踝关节严重扭伤。医生说很难见到两条腿同时这么五彩斑斓的病人。从X光片上看,我踝骨外侧的间隙比正常人大半个多厘米,这是12年前在秦岭拍摄大熊猫摔断韧带所致。
就在此前24小时的8月12日中午12点,当年和我一起追拍大熊猫的北大教师李进军在八宝山火化升天。我没有像其他亲友那样向遗体献花,只把自己当月的工资塞进埋在我怀里失声痛哭的李大嫂的衣兜里。李进军是我1988年在秦岭结识的刎颈之交,1995年还和我在神农架寻找野人……他是我投身野外科考以来,第五位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知心朋友。眼看着兄长胖大的尸骨浓缩成一抔黄土,纯洁的灵魂化作缕缕轻烟,我突然感到生命之轻……
摔腿的那天子夜,我在噩梦中看见有人企图偷走吉萨金字塔,群情激愤的阿拉伯兄弟根据伊斯兰法律,群起而上,准备就地剁掉他的双手。念我佛慈悲,我奋不顾身冲上前去竭力阻止,这才使那双颇具艺术气质的长手免遭处罚……
就在我躺在床上坐井观天、强忍双腿表皮组织到踝骨深处的立体疼痛之际,我突然被凤凰台长告知,外交部世界知识出版社、新华社摄影部已经不再是合作者,凤凰卫视只需要“利用唐师曾先生具有的丰富知识储备和人脉关系促使本次活动得以顺利进行”。“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计划已经改为“千禧之旅——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内容:“唐师曾 + 一位内地知名女星或名模穿越四大文明古国。”继而蜕变成“千禧之旅——从巴特隆神殿到长城”“跨世纪之旅——从巴特隆神殿到长城”“千禧之旅——从奥林匹克到万里长城”……要我演唱主题歌,沿途演出四场晚会,刘德华、柯受良、刘晓庆等明星同台登场,还要邀请小燕子。最让我恼火的是沿途雇佣司机,汽车海运、空运、人员乘飞机绕过危险地区……我认为这些商业炒作、电视剪辑欺骗观众的做法已经离我的“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计划相差甚远。同时我也很担心这种背叛会破坏与外交部、新华社的友好合作,让我言而无信对不起朋友,无法面对我的百万读者。法国文学家伏尔泰曾经说:“我想知道人类由野蛮进到文明每一阶段的详细情形。”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里我却亲身经历全过程,只不过文明和野蛮掉了个个儿。
跨世纪的“君子一言”
实事求是地讲,凤凰卫视是我众多合作伙伴中的另类,在祖国内地它往往以境外媒体面目出现,可我所知的“境外”却看不到它的存在。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沿途十几个国家的驻华使馆官员中就有人问我:“唐老鸭怎么带来一个‘鸟电视’?”(What is a bird TV?)我解释说:“鸭子也是鸟。我的‘鸭’在中文里写作‘甲鸟’,就是天下第一鸟!”
作为个人,我欣赏凤凰卫视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但作为职业记者,我对其所谓的“商业运作”极不适应。此前不久,我意外地发现,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凤凰卫视竟然把《我钻进了金字塔》一书中我和阿拉法特、加利、拉宾等人的亲密合影,印到凤凰卫视的招商广告上。拉宾是我崇拜的四次中东战争的英雄,我做梦也不敢想他死去的英灵竟被人拿去牟利!我暴跳如雷地朝凤凰一通咆哮,严厉指责他们连起码的外交常识都没有,把各国元首肖像用于商业目的,不仅影响我“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行动,还会破坏中国与中东各国的良好关系。
由于相信凤凰台长王纪言“跨世纪的君子一言”,1999年8月20日的《北京青年报》、8月31日的《北京晚报》分别用一个整版报道我和凤凰的“强强合作”。上海《新民晚报》所属的《新民周刊》、南京《都市文化报》、四川《华西都市报》等也作了相应报道。
路透尝言:“最好的记者是干通讯社的。”新华社记者代表国家折冲樽俎,不仅在诡谲多变的国际风云中积累了特殊的工作经验,还培养起超乎常人的职业敏感,我深知新华社记者在国际政治中的象征意义。作为国家通讯社记者,新华社为我提供一切生活方便,我不必为每日三餐蝇营狗苟。坚实的生活保障,确保了精神上的创作自由。我一直认为记者的良心分量应该大于其他职业,虽然记者不是专家权威,但由于职业赋予的特殊使命,尤其切忌信口开河。
我发现辅助我设计节目的这位港兄,对中东各国情况不是所知无几就是一窍不通,满脑袋装的全是些不合情理的奇怪念头。他甚至不理解“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所经过的国家是文明、科学、幽默、文化、宗教等的发祥地,而是执意要把我的大吉普变成娱乐搞笑的汉堡包。此外,我对凤凰卫视配给我的“女名模”十分恐惧,认为他们给我设计的一些噱头如“大波妹在回教国家憋得没处找洗手间,唐先生趁机从旁捉弄,使花容失色……”不仅有悖伊斯兰教传统,而且对柔弱女子也过于残酷,颇有性歧视的色彩。我当即郑重说明:“即使从一个纯自然人角度讲,我这人也素来怜香惜玉,肯定对憋坏了身子的女人下不了黑手。”
至于“台湾人在国外生活得很好,大陆人在海外艰难打工”的插科打诨更是无稽奇谈,据我所知,在中东的大陆人和台湾同胞过得同样滋润。金字塔下最火爆的餐馆老板王珂就是改革开放的四川辣妹,外交部亚非司司长吴思科当过埃及公使,可以证明我说的全是真的。我把这些无聊的商业搞笑看作是对我的人格侮辱,“我播下的是龙种,而孵出的却是跳蚤”。我的声誉是用生命换来的,我不想做廉价电视节目的三流道具。
从“路虎”到“丘八”
尽管我的情感大受伤害,但毕竟和凤凰有过“直播金字塔”的合作,特别是凤凰最高领导一直表现出惺惺相惜,弄得没见过大世面的我受宠若惊,以致投鼠忌器。我讨厌三流商人的唯利是图,把本该温馨的合作降到最低点,相信凤凰台长“一切错误全部是董事会某些人的错误认识所致”,等待他“立即纠正手下的不妥之处”。可酒过三巡,他又反过来抱怨自己权力有限……坐在一边旁听的《中国日报》陈雄当即嘲笑我:“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马可尼发明无线电报,唐老鸭发现‘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商人发现了谁能卖钱。”
多年来我一直把“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看作是自己呕心沥血的孩子,我愿把我的血肉当作四海开花的美丽种子。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新华社记者,我把自己看成是把撒哈拉和喜马拉雅缝到一起的一根针,我的大吉普是联结四大文明古国的人与自然、历史与现代、战争与和平的一根线。我和我的大吉普必须经历4个月的炼狱煎熬,历经夏、秋、冬3个季节,碾过4万多公里复杂地形。
据驻港部队陈知庶副司令介绍,喜马拉雅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山体每年仍在以1毫米的速度上升,板块挤压塌方不断,许多公路每年修3个季度,通车不到1个季度,一流的汽车性能是最起码的安全保障。重庆警备区陈知建副司令已经通知西藏军区:“给唐老鸭一切必要的紧急支援!条件是唐老鸭一定要坚持开回祖国境内。”其气势仿佛其父陈赓大将下达战斗命令。可令我恼火的是,就在凤凰台长反复征求我的意见之后,港方经理却把我的坐骑一换再换,从一开始的路虎(Land Rover)到陆地巡洋舰(Land Cruiser 4700)、到丰田路霸(Prado 3200)、再到五十铃丘八(Isuzu Trooper)……也许下一步就要换成三轮摩托“狗骑兔子”。生命的存在第一,生命的感觉次之,战士理应知道自己武器的详细性能。而一直到快要出发,我连随我远征的坐骑的照片也没见过。果然如中国律师协会副主席徐家力预料的那样,王台长拿走“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就不再露面,以往三天两头往我家跑的一个大活人突然泥牛入海,甚至连我的电话都不再接了。
就在我的坐骑性能日渐衰退之际,没毛鸭子的凤凰尾巴却越长越大,中央电视台《瞬间世界》制片人告诉我,她亲眼看到著名歌星刘德华坐在那辆即将陪我远征的“丘八”上载歌载舞。除凤凰自己的“六大花旦”外,据说还要邀请柯受良、小燕子们在某些特殊阶段“飞入”老鸭的队伍。我对刘德华先生的声乐造诣素来敬重,对柯受良先生的勇敢飞黄、小燕子的倾城倾国更是仰慕已久。只担心我天马行空的龙蛇之走,是否承载得了那么多的千金之躯。
一切从实际出发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我一直自诩具有沙漠犹太人才有的“忧患”和“选民意识”,即使身处危机四伏的死亡之地,也能牢记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一首古老的犹太歌曲This Land Is Mine这样唱道:“这土地是我的,是神给我的……尽管我孤身一人,但与神同在,将所向无敌。”我喜欢这支歌的大无畏气魄,与我同在的神就是我的千百万读者。海湾战争期间每当灾难降临,我都会用尽各种方式表明我的中国身份,我来自人类最大的种群——有令人咋舌的12亿人口的中国,我的国家拥有联合国至高无上的“一票否决权”。
也许就因为我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民族气魄,才赢得其他地球居民对“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尊敬。看到《北京晚报》介绍我的报道后,日本佳能公司要求“为唐师曾提供佳能相机,不要任何回报”;美国摩托罗拉通过媒体找到我,主动提供铱星电话:“希望铱星电话能伴随唐先生一生,摩托罗拉不以此谋求任何经济利益。”柯达公司市场开发副经理苏立钢先生怕我腿伤行动不便,亲自把最新型的柯达胶卷送到我的宿舍。豪华的赛特集团决定为我这只蓬头垢面的秃鸭制装,“欢迎唐先生来赛特挑选所需的任何装备”。埃及驻华使馆文化新闻参赞撒克先生亲自开车到我家中探视我的腿伤,希望我尽快痊愈,因为埃及的报纸已经开始爆炒“唐老鸭从金字塔到长城”了。
今天西方人的生活水平得益于他们祖先的勇敢勤奋,高山敢攀,深河敢漂。与西方相比,我们民族往往读书者多、勇敢者少,懂科学的勇敢者更少。我们境内的高山大川,纯粹被中国人自己征服的并不很多,科学意义上的征服则更为稀少。就在美国强行推行自己的价值观、整合世界向外星球拓展的同时,我也想以自己的体力、知识和领悟力,向世界展示华人的聪明和勇敢。虽然今天12亿中国人还挤在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说着同一种语言,但我们完全可能在下个千年向外星球拓展生存空间。
北大校长罗豪才访问埃及时曾经对我感慨:“唐老鸭‘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是跨越时空的遨游。”《人民日报》社长邵华泽的题词“天马行空——唐师曾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概括了我的一贯作风。季羡林老先生开始担心我即将踏上不归之路,忧心忡忡地打来电话让我老婆“要让唐老鸭周围的人把他的生命放在重中之重,不要为他人做无谓的冒险”。装甲兵少将许延滨提出给我派随行军医。感激之余,我深深体会到长辈对儿女远行的拳拳之心。在此我想引用好友曹彭龄将军1999年8月20日写给我的一封信:
师曾:
你好!衷心祝愿你“梦想成真”,去实现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壮举。不过路途遥远又艰辛,你也不是当年年轻体壮,企望沿途多加小心。我们会时刻关注你,为你祈祷!我想起年轻时我的一位老师、叙利亚著名作家哈吉姆·哈吉即将远行,我们按穆斯林的习惯对他说“真主与你同在”,不料他摇摇头,笑着说:“不,不是他。是你们与我同在。”他是一个世俗的穆斯林,并不笃信宗教,却珍视友谊。我想说,无论在哪段路程上,在哪片星光下,祖国人民、广大读者、像追“星”一样追逐你的少年少女们都与你同在!多多保重!
下面把你沿途可托付的朋友们的姓名、电话抄给你,需要帮助时,尽可以请他们协助。
接下来是我国驻十几个沿途国家武官的详细通讯地址。
1999年9月9日,凤凰台长派人送还我的护照,该护照在凤凰卫视手中滞留一个多月,上面没有任何签证。显然,我这个“唯一总策划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被聪明人狠狠策划了一把。与此同时,凤凰阵容庞大的“××之旅”按照鸭蹼划过的痕迹坦然上路。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几个月前凤凰台长所谓“跨世纪强强合作”的含义,我被王台长按在2000年的门槛上,跨世纪地“强”了一把。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尽管在12亿中国人中我算不上优秀,与凤凰派出的淑女们相比更是粗鄙不堪。但我坚信我是莽莽沙漠中的佼佼者,因为地球上最完美的生物就是男人,一百个磁铁指南针也抵不过一个男人的决心。与我的合作伙伴相比,我判断每件事的唯一标准就是好玩,决不屈从经济利益,由此获得最大的自由。一切从实际出发的人是不可战胜的。《国际歌》“让思想冲破牢笼”,使我脑袋里萌生的灵感如恒河沙数,每颗沙粒都拥有各自的灵魂。多年来我一直爱惜名誉胜过生命,我最重要的名声就是无所畏惧。现在我要把我的“无所”再次投向正确的方向,用双腿负载着自由的灵魂肆意遨游,用自己所长脚踏实地地为中华文明增光添彩,使我的民族在世界各地受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