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已经发表在1999年第9期《世界博览》上,整篇文章充满年轻人的冲天热情。当时我正沉浸在轻信的蜜月里,现在重读自己激扬的文字,依稀可见上个世纪年少时的天真。
用冒险填补地图上的空白
祖国文化博大精深,素来讲究先做后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从这一点讲,我这个直肠子大驴嘴预先宣布“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即将启动显然有悖祖宗传统。无奈《世界博览》像其他月刊一样有相当长的印刷周期,也许就在诸位批评我在这里放马前炮的同时,我大吉普的前轮已经碾过西奈半岛。当然,更存在我趴在床上哇哇大哭的可能性。人生的乐趣就在“是与不是”的不确定之中。
回想1000年前,我祖宗“翰林院检讨华甫公”(录自《毗陵唐氏家谱》第1卷)经历人类第一个千禧年时,人类发明的各种科学还不成体系,当时也不兴盗版,大宋朝仅靠四大发明就能施福全世界。大概从那时起,我爷爷的爷爷们开始心满意足地享受四大发明的恩泽,枕着祖宗福荫优哉游哉。生活已经精致到鸟笼上的钩子必须是什么铜、笼子里的鸟喝水得用什么碗……
现在,祖宗精血经过几十代孕育才辗转到我,千难万险终于靠近2000年,这可是人类每隔几十代才能碰上一次的“千年之喜”!所幸我今年三十有八正值壮年,自忖仍拥有八成的雄心、六折的健康、五分的知识和三流的领悟力。就在我砍森林、卖沙子为自己脱贫致富沾沾自喜之际,太平洋那头的硅谷正用同样的黄沙炼出一颗颗“奔腾的芯”。1999年7月18日,中央电视台“经济30分”的万红、张雪梅光临寒舍采访我,问我对网上侵权有何感想,我这才知道可以在搜狐网站上找到“唐师曾”中文网页728个、在新浪网564个……而我到现在还对这几百个“唐师曾”及其业绩一无所知。一篇自称很了解唐师曾的网页居然列数了我在台湾、香港的女朋友,说我在若干年前早已实现了两岸三地的直接三通。今天的“伊妹儿”使地球居民足不出户就能拥有千里眼顺风耳,在现代科技面前,任何阻碍正常交流的不良企图都无从下手。与此同时,地球村更需要村民间的直接交流,这就是我坚持要驾大吉普“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初衷。
1992年4月,我在撒哈拉采访卡扎菲之后,受法老图特摩斯启示,突然萌生假舟楫机器跨时空翱翔的梦想。恍惚间我趴在大吉普的方向盘上,借助钢铁的物质威力,抖起鼠胆向新华社总社提交了《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跨国采访计划。想把我的大吉普从埃及开回家乡,一寸一寸爬过四大文明古国。亚洲作为一个人为划定的地理区域,极为神秘有趣。如果把西边的埃及划进来,从东经30°到130°、北纬10°到50°之间,自西向东依次是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古中国。“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横跨100个经度、40个纬度,人口、物产资源均雄踞世界第一。尼罗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恒河、印度河、长江、黄河,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大河文明,创造了伊斯兰教、基督教、犹太教、印度教、佛教、儒教和道教……
激动之下洋洋洒洒一挥而就的请愿书立即得到新华社耶路撒冷首席记者李红旗、中东分社英文编辑于大波的签名支持,只可惜因当时各种条件不成熟而夭折。8年过去,老友李红旗已经是新华社联合国分社社长,于大波也已乔迁新华社南非分社首席记者,只有我这只拔了毛的病鸭子还在为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顽强跋涉。著名探险家阿尔多·利奥波尔(Aldo Leopol)在他的名著《地图上的空白》中写道:“地图上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那些空白,有朝一日,我将用我的冒险去填补所有空白。”
离太阳越来越近
1994年初,北京电视台《人海撷英》栏目采访我,首次在电视屏幕为“唐师曾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征求做梦伙伴,国宝季羡林先生特地为这个浪漫计划题名“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节目播出当天,素不相识的“蓝波万”老板张维新就把自己的旧吉普送给我,装甲兵学院院长许延滨(许光达大将之子)派战士将此车拖进坦克修理厂,准备让它随我做堂吉诃德式的远征。我把采访我的CCTV《东方之子》拉上“西部玩儿闹”(一种美国吉普),一直开到长城底下,我告诉《东方之子》的摄影师,这里将是唐师曾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的起点和终点。
同年我在外交部《世界博览》上发表《“长城-金字塔”在召唤》,香港《星岛日报》、《大公报》、《约旦时报》、埃及《金字塔》报等上百家中外报刊介绍了我策划的这一行动。中央电视台《半边天》主持人张越、北京音乐台张树荣、北京经济台孙萱北等先后在广播、电视中邀我现场直播,为“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寻找伙伴。
1995年,北京有线电视台拍摄的《摄影记者唐师曾——光荣与梦想》完整叙述“金字塔-长城”行动,由于该节目极富煽动性而获全国一等奖。
1996年,我孤身一人驾车环绕美国,为“金字塔-长城”做道路实验。1998年,我因再生障碍性贫血卧床,先后辗转北大医院、协和医院、北京医院、北京军区总医院、301医院……当时大夫断定我时日无多,我赶丧般把“金字塔-长城”作为倒数第2章收入《我钻进了金字塔》一书,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印数超过20万,入选德国贝塔斯曼读书网。
1999年春节过后,凤凰台长王纪言来看我,自称“全家都是唐师曾的崇拜者”。这令爱听好话的我十分舒服,随即把花了700块钱在中国作家协会注册(注册号ZY00017)的8万字电视脚本《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电脑软盘、各种地图提供给王纪言参考。
1999年4月,应凤凰台长王纪言请求,我把新华社摄影部办公室主任刘洁、世界知识出版社总编郭崇立约到外交部街吃饭。反复协商后确定三家合作:新华社摄影部提供摄影器材、沿途各分社关系和新华社网络;世界知识出版社在《世界博览》独家连载,提供外交部和沿途使馆关系;凤凰卫视提供资金。新华社享有唐师曾图片,世界知识出版社享有唐师曾文字,凤凰卫视享有唐师曾电视成果。1999年7月26日,香港凤凰卫视派专人到新华社呈送措辞谦恭的公文,郑重表示要与新华社唐师曾合作“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跟随拍摄唐师曾的活动”。新华社摄影部研究后表示支持,因为新华社很想填补这一地区照片资料的空白。一直到这一时刻,我才初步确定,我坚持了8年的“金字塔-长城”即将美梦成真。我立即把这一天大喜讯告诉我在海湾战争中结识的北大老学长、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郑达庸,这位习惯说阿拉伯语又精通美食的老大使听罢竟然蹦出一句英语:“Delicious!”(美味!)
从这一时刻起,我的工作机器才开始全面启动,凤凰卫视派车把我这只鸭子弄进凤凰会馆,还把我弄到首都机场游说STAR-TV总裁张振中,争取投资支持。仅帮我设计行车路线的就有十几位资深的中东外交官,他们都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外交部副部长杨福昌,亚非司司长吴思科,条法司司长王厚立,驻也门、伊拉克、沙特大使郑达庸,曾当过乔冠华秘书的驻埃及公使程远行,驻伊拉克、埃及、黎巴嫩武官曹彭龄,驻叙利亚文化参赞王贵发……
此外提供热情帮助的还有一大帮老外,他们是埃及驻华新闻参赞撒克、伊拉克驻华大使库巴、阿曼驻华大使法西、约旦驻华使馆临时代办尤素福、尼泊尔驻华使馆二秘塔帕、印度驻华使馆二秘卫古玛、希腊驻华使馆一秘佐衣托斯、伊朗驻华使馆高级文化助理伊扎迪、巴勒斯坦驻华大使萨法日尼、巴基斯坦新闻专员达哈尔……
中国与埃及、伊拉克、印度同属于四大文明古国,是世界大河文明的发祥地。可就在人类文明发展到1999年之际,埃及还和邻国有领土纠纷;伊拉克、印度还都被迫卷入不同程度的军事冲突;遥远的中国突然发生“八国联军”“误炸”中国使馆的残暴事件,仿佛100年前《辛丑条约》再现。这不能不说是全人类的悲剧。2000多年前战国时的兵书《尉缭子》上讲过,“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近代欧洲战争也还能正确判断战斗、非战斗人员的区别。根据战争法则,对那些非战斗人员理应“概不加害”。但想不到文明进化到2000年,科技发达、机械进步,战争竟堕落到以毁灭后方老百姓为取胜途径。
人类有成效的劳动不断推动历史向前发展,与此同时伴随着毁灭一些曾经辉煌过的古老文明。据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恩比计算,人类历史一共出现过21种文明,其中14种已经绝迹,6种正在衰落,只有古希腊文明转化成工业文明,浪潮席卷全世界。埃及、伊拉克、印度、中国的四大文明延续时间很长,自古至今从未完全间断过,特别是中国文明发展幅员广大,发展过程曲折复杂,具有罕见的时间深度和空间广度。但除了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之外,文明古国还启发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祖先留下那么令人自豪的辉煌遗产,而今天我们的感受却不那么令人愉快?
我在千禧年来临前夕,把我的大吉普从金字塔开到万里长城,就是要呼吁世界从战争走向和平。探寻东经30°到130°广大神秘区域的灿烂过去,用科学、环保、人性的眼光审视历史,重温四大文明古国的往日辉煌,轻装迈向下一世纪。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感到自己离家越来越远,离太阳越来越近。8年来,我的小屋中堆满各种有关“金字塔-长城”的书籍、地图和梦想,现在我这只涅槃的秃鸭即将带领一群“火凤凰”去迎接21世纪的初升旭日。
以科学的眼光,艺术的语言,讲人的故事
公元1271年,年仅17岁的威尼斯青年马可·波罗在父亲、叔叔率领下,从陆路千难万险来到中国,他在中国生活了将近20年,才从海路返回家乡。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后不幸卷入战事,被俘后关进热那亚监狱,服刑期间完成《马可·波罗游记》。在他来华的600多年以前,唐僧玄奘法师已经孤身一人跨国旅行,其行为显然要比马可·波罗的团队更为壮烈。唐僧自幼学佛,15岁出家为僧,遍访高僧研习佛理,云游大江南北。唐僧发现,尽管中国佛教门派众多,但多有谬误,于是立志西天取经。公元629年,由于朝廷封闭不予批准,唐僧孤身一人偷偷上路,十几年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成为印度最高学府那烂陀寺的三藏法师。公元645年,唐僧将佛经657部、舍利子150颗、三尺五寸金佛一尊和多种花果种子带回中国,唐王李世民亲自在洛阳摆驾迎接。但学成归国的唐僧坚决不肯当官,专心埋头译经,把17年经历写成《大唐西域记》。公元664年二月初五深夜,唐僧在工作中圆寂。
我是跟我爷爷长大的,崇尚古老的简单生活。他老人家从小教导我要洞察现象背后的科学道理,要以科学的眼光、艺术的语言,讲人的故事。重温历史放眼未来,只有那些对多数人有益的才是文明;反之,凡是对多数人有害的就是野蛮。国家只有凭借科学进化才能达到强盛地步。欲求生存,唯有奋起直追,不可甘居人后。进化要统筹考虑,善于学习,缩减缺点,发扬优点。“去恶就善曰进,舍善就恶曰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与洋鬼子相比,我们缺乏的不仅仅是金钱。
伊朗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在其自传《我对祖国的职责》中写道:“我们生活在中东地区,可对自己存在的价值缺乏认识。”与这位谦逊的国王相比,我的中东知识近乎为零。我喜欢外出旅行,喜欢拜访那些曾经风光一时的尘封的城市,因为城市是人类的杰作和栖息地。我喜欢在悠悠历史长河中寻找一些鲜为人知的人和事,将其记在脑子里,闲暇时拿出来一点点反刍品味,窃以为这才是逍遥自在的上乘享受。我此行的出发地位于地中海之滨,地中海具有博大的包容精神,孕育了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和伟大的文明,这种海纳百川的包容精神也应该是21世纪的精神。创立历史学的希罗多德2000多年前在埃及感慨:“埃及是尼罗河的馈赠。”古希腊供奉缪斯神的地方MUSE UM,就是现在英语中的博物馆一词“MUSEUM”。今天,博物馆是人类反思自我、学习科学、感悟艺术、启迪人类继往开来的神圣场所。
1997年埃及政府郑重发布的《埃及与21世纪》文告宣布:埃及政府要“用开放的头脑和有抱负的思想,敲开21世纪的大门”。文告指出,由于当代世界变化神速,现代科技突飞猛进,已经促使经济与社会体制发生迅速变化。这就要求各国人民加强思想文化上的相互交融,逐渐趋向一体化。地球已经日益变成一个小村庄,村中的所有居民都必不可免地在一些共有的规则下竞争生存。文明古国如果不为明天作好充分准备,就会变得日益僵化,脱离时代步伐,远离世界中心,最终被现代文明所抛弃。公元2000年是百年之交、千年交替,我们已经错过了文艺复兴,也没有赶上工业革命,现在文明古国的子孙应该以泱泱大国之风热情参与。
某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
1999年7月24日,我和两个师弟到北医三院看望因肺出血住院的任彦申教授,任教授是北大党委书记,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托任教授帮我办两件私事:一个是请他帮我办个手续,万一我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请他把我的死尸献给北大医学院解剖,我害怕北京现行捐献的烦琐程序;再一件就是万一我受伤、残疾,不能再当新华社记者,请他在母校北大给我留个教员位置。1998年我在中央电视台“纪念北大百年华诞”晚会上曾经当众感慨:“如果我没上北大,新华社决不会要我!”我一直把新华社看作是我这棵小草枝长的叶,北大才是我的根。我酷爱远行,也深知没有危险的生活不会有生气,所以要求自己实事求是。1996年我独自驾车环绕美国时,发现现实的美国人把生死看得很达观,所有驾车者领取驾照时都会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一旦发生车祸出现不测,如何处理你的尸体?”领驾照者只需在指定地方做一个两毫米的记号,就完成了捐献手续,简单易行。我自然很乐于把自己献给需要我的美国人民,当即在驾驶证上表示愿意捐献自己尸体。最近,早稻田大学校长奥岛孝康提出“全球地方思想”(GLOBAL),即以地球居民的眼光办好自己家乡的事。重申早稻田创始人坪内逍遥“自恃、自信、自省、自责”的教育宗旨,即凭借自己实力、相信自己能力、时刻自我反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我想人生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而已。
7月30日上午,凤凰董事长刘长乐在“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策划会上发表讲话,说我的“金字塔-长城”是雪中送炭,会使凤凰卫视在各方面得到巨大提升。他慷慨激昂地讲道:这是最热门的电视频道迄今为止最宏伟的现场报道计划。合作伙伴是中国最富传奇色彩的著名记者唐老鸭,参加主持的有最醒目的凤凰明星。这是全球华人最强悍的工作班底,使用最先进的传播手段,进行最直接的现场直播。决不同于CCTV录播的《话说长江》、上海东方台录播的《飞跃太平洋》。这是首次货真价实的直播,使用海事卫星每天直播不低于15分钟,并持续播出三个多月。这次走的是一条最漫长的采访路线;使用最精良的海事卫星设备、最新式的对编机;报道目标是最悠远的文化、最神秘的生存空间、最富争议的敏感地区、最危险的旅途;由于选择了最恰当的历史时期,千禧年和百年交替,又是龙年的开始,理应是最精彩、最复杂、最困难、最艰苦、最危险的报道。报道的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历史,报道内容覆盖五大文明、四大文明古国、三大宗教……
我这才知道凤凰卫视计划派出它的“六大花旦”跟随我在漫漫旅途中做阶段性现场采访:杨澜负责希腊,许戈辉负责埃及,陈鲁豫负责以色列和伊拉克,曾静漪负责伊朗,李辉负责印度,吴小莉负责中国境内。这一来弄得我十分紧张,担心这帮淑女会束缚我驰骋的想象力,失去老鸭天马行空的闪击风格。
大自然是人类生命、心智、情感的唯一源泉,生命在于运动,我渴望大自然。想到这儿我的魂灵已经飞出凤凰会馆的会议室,飘向遥远的中东,沙海茫茫、烟雾腾腾,远处是残阳如血的大漠落日。我仿佛飞回耶路撒冷,看到2000年前鲜血淋漓的耶稣正背负十字架沿多洛罗萨大街走向髑髅地,这条被耶稣鲜血染红的石板路从罗马总督府一直通向耶稣被处死升天的地方。升过天的美国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登月之后曾经访问耶路撒冷,他问陪同的以色列考古学家本·杜夫:“当年耶稣真的从这里走过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激动地说:“我此时的心情比踏上月球还激动百倍。”
我已经先后四次前往耶路撒冷,而且马上就要开始第五次。我至今记得1991年海湾战争正酣之际,我第一次沿多洛罗萨大街走向圣殿山的情景。当时我耳边回荡着阿姆斯特朗登月时的一段名言:“休斯敦!登月舱‘鹰’号已经着陆。某人的一小步,就是人类的一大步。(The Eagle has landed ... 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man,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今天,跨世纪的2000年前夕,我走在耶稣走过的石板路上,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古老、最封闭大国的代表,我个人迈出的一小步,就是5000年文明古国改革开放迈出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