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边赏梅,一边沿着山路向上漫步,到了山顶已经是正午了。苇晨看出絮屏走得有些吃力,只是碍于颜面不肯说出来,仍然坚持跟着。苇晨指着前面梅林中掩映着的一道黄色的院墙道:“屏儿,再坚持走几步,前面就是法净寺了。到了寺里咱们便可歇歇脚,吃些斋饭。”
法净寺并不大,因是坐落在山顶,加上雪天路滑,此时也没有什么香客。三人走到寺门口,便有知客僧迎了出来,对着三人稽首道:“少局主来了?快请进吧!”
絮屏心中诧异,但仍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剑棠苇晨一起回了礼,跟着那小和尚走进了寺门,悄悄地问苇晨道:“这小和尚认得你们?”
苇晨低声答道:“这法净寺的智清方丈和我们镖局有些渊源。寺里的方丈智清和尚十年前智清还没出家的时候,因为打抱不平闹出人命,官府原是判了他三年监禁,没想到被打死的人家里很有些势力,买通了官府火烧牢房。好在他大命不死,从火海里逃了出来,正在走投无路,恰好遇上乾坤镖局的镖队。局主怜惜他是个英雄,就介绍他来法净寺落发出家了。前年寺里的老方丈圆寂了,便把衣钵传给了智清和尚,也就是现在的智清方丈。因为这一层缘故,乾坤镖局和法净寺这些年的往来密切了许多,也就彼此熟识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内院,知客僧停下脚步,转身对剑棠道:“少局主请稍候,小僧去请方丈。”
一会儿方丈从禅房出来,与剑棠、苇晨彼此寒暄了几句。智清不认得絮屏,笑问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不像是镖局里的人,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苇晨拉着絮屏的手,上前一步介绍道:“智清方丈好眼力!这位是我们新交的朋友,虎跑林府家的小姐。”
絮屏连忙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向方丈行了个礼。方丈仔细端详了絮屏许久,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又几乎难以察觉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很快便又转向剑棠和苇晨,道:“时至中午,三位不如就在鄙寺随便用些斋饭吧?”
剑棠道:“正是要叨扰大师。雪霁天晴,我记得贵寺后院有一片梅树,此时想必是花开正艳,我们想在花园里随便吃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智清呵呵笑道:“方便倒是方便,只是雪后天寒,在雪地里吃饭,怕是要着凉。”
苇晨有些犹豫,道:“我们倒是无妨,只是屏儿体弱,大概禁不住冷。”
絮屏玩性正高,哪里肯放弃在梅园中吃饭的机会,她见苇晨有些犹豫,赶紧使劲儿摆着手叫不怕冷。智清终于点头,命小沙弥们在梅园里摆上斋饭,又暖了一壶素酒端了上来。
絮屏见小沙弥端上一壶素酒,十分奇怪,等小沙弥转过身去时悄悄问苇晨:“姐姐,这寺院中怎么竟容得我们吃酒?”
苇晨凑到絮屏耳边,低声答道:“智清大师虽是出家人,但不拘小节,还保留着当年的豪壮之气,因此每次镖局的人来山上来散心,必然给一壶素酒,只是仅有一壶,一个人来也是一壶,十个人来也只有一壶。”
絮屏点头道:“倒也有趣。”
苇晨呷了一口素酒,叹道:“在这清静的佛堂后院,赏着清雅的梅花,嗅着清新的梅香,吃着清淡的斋饭,真是让人有一种无比清爽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用这雪洗过一遍似的。”
苇晨的感叹深深地感染了絮屏,接口道:“正是呢!这里周围所有的一切,真的就像晨姐姐说的,只一个‘清’字便可概述的。这一个‘清’字虽然说起来简单,细想想,原来包含了那么多的好。清静,清雅,清新,清淡,清爽……多么干净啊!”
郭剑棠端起碗筷,指着桌上的菜碟笑道:“好了,你们两个清雅清高的清姑娘,说了那么多的清,该吃饭了吧?”逗得絮屏和苇晨都咯咯笑了起来。吃了几口,絮屏道:“这么好的景色,我们就这么埋头大吃,实在是暴殄天物。咱们也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苇晨笑道:“这寺院里是最清静的所在,你要在这里行那些吵吵嚷嚷的酒令,小心智清师父把你打出去!”
絮屏撇嘴道:“自然不是外面男人们行的那些俗令!不如咱们猜谜吧?”
苇晨拍手应和,“这个好玩儿!我最喜欢猜灯谜了!咱们定个规矩,不猜远的,就猜这院子里有的东西,好不好?”
絮屏连连叫好,剑棠却连连摆手,道:“这是你们女孩子家玩儿的游戏,我从来就不擅长,你们猜吧,我听着。”
苇晨和絮屏也不强求,两人自顾自地玩儿了起来。絮屏先出题:“雨后残阳。”
苇晨凝神想了想,笑答道:“是雪!”又出题:“乘桴海上任飘零。”
絮屏稍加思索,也猜了出来,“是梅!”四处看了看,眉梢一挑,念起了儿歌:“小公鸡,桌上立,有客到,啼三啼。”
苇晨微微皱了皱眉头,仔细端详着桌上的物品,突然恍然大悟,道:“是酒壶!”
剑棠原是听着二人出题答题,也跟着在心中默默地猜着,等到二人说出答案,便会意一笑。而猜到这个谜语,他却有些不明白了,问道:“为什么是酒壶呢?”
苇晨笑着拿起酒壶,以凤凰三点头的手势给剑棠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道:“‘啼’与‘提’谐音,提三提,不就是斟酒吗?”
剑棠这才恍然大悟,笑饮了杯中酒,忽然也来了兴致,“我也出一题你们来猜。谜面是:百年的铁树!”
“百年的铁树?”苇晨一时想不出来,絮屏却是眼中精光一转,轻松答道:“这个容易,铁树千年才开一次花,那百年的铁树,就是——没花!是梅花!”
剑棠抚掌称赞道:“这都被你猜出来了!了不起!那么,再来一个,五百年的铁树!好好猜猜,这个可没有刚才那个那么容易了!”
这下可真是难倒了苇晨和絮屏,而剑棠却是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菜,饮酒,看着两个女孩儿绞尽脑汁地想着谜底,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意。终于,两人思考再三,都实在猜不出结果,无奈,只好问剑棠要答案。剑棠笑意愈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地饮尽了,方才故作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朗声道:“百年的铁树,是没花不错,五百年的铁树,自然也没花咯!谜底就是‘野梅花’!”
苇晨和絮屏听了这个答案,相视一愣,旋而双双笑得扶着桌子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平复下来,苇晨抚着胸口,喘匀了气息,道:“好一个‘野梅花’,虽是无赖了些,倒也还算有些道理。”
絮屏却不依不饶道:“这样无赖的谜语,耍得我们好苦!不成不成,要罚郭大哥哥吃三杯酒才行!”
剑棠爽气地应道:“没问题!三杯就三杯!”然而提起酒壶才发现,壶中已经空空如也。絮屏刚想要说再要一壶,又想起来方才苇晨所说,不管多少人来,都只有一壶酒,也只得作罢。却仍有些不甘心,嘟着嘴道:“既然没酒了,也该想个别的法子罚你一罚才好!”
苇晨见酒已喝完,便到院子门口向小沙弥要了一壶清茶。回来见絮屏嘟嘟囔囔地要想个方法罚剑棠,笑着提议道:“不如罚大哥舞一套剑来看吧。屏儿你别看你郭大哥哥猜起谜语来尽耍赖,他舞剑可是一绝呢!”
絮屏拍手叫好,道:“早就听说郭大哥哥身手不凡,今天终于能一饱眼福了!”
午后的阳光沿着剑棠侧脸清隽的轮廓淡淡地镀上了一层光晕,他略一颔首,道:“这个容易,甘愿领罚!”说着便脱了鹤氅,站起身来走到院子中间。絮屏疑道:“咦,没有剑,你舞什么?”
剑棠回头促狭一笑,说:“看我变戏法给你瞧!”说着左手掐了个剑诀,右手向腰上摸了一把,身子一抖,银灿灿地亮出一柄宝剑。絮屏哪里见过这个,欢喜得直拍着手。苇晨在絮屏耳边轻轻讲解道:“大哥腰间藏着一柄软剑,平时就如腰带一般围在腰上,剑柄就卡在带扣上,带扣上有一机关,一叩机关,软剑就弹出腰带,立时伸直,瞬间便可制敌。这把宝剑名叫‘柳刃’,以其柔韧如柳却锋利无比闻名,是郭家祖传的宝剑。随身携带既可做日常防身,亦可在交战时应急。”
絮屏目不转睛地盯着剑棠,一面听苇晨讲一面点头,赞叹道:“竟有这样的宝贝?所谓出其不意,说的就是这个吧。”
院子中央剑棠得剑在手,便在雪地上舞了起来。雪地上一位紫衣少年手中一把银晃晃的宝剑,坠着一条鹅黄色的络子,随着剑光的闪动而上下翻飞,透过梅树看过去,仿佛一只紫底黄纹的蝴蝶在花丛中穿梭。絮屏虽不懂剑法,但看剑棠行云流水般的一招一式,也不禁鼓掌称赞;苇晨自幼习武,自然是看得出门道的,痴痴地看着,双眼中注满了柔情,轻声赞道:“大哥的剑术又长进了许多呢!”
正说着,剑棠一套剑法已经舞毕,收势回座坐下,絮屏早已斟满一杯茶递给剑棠,剑棠乐呵呵地接过来一饮而尽,苇晨递茶略慢了一步,见剑棠已接了絮屏的茶杯,自己的茶杯停在空中,递上也不是,收回也不是,只得顺势自己拿过来饮了,幸好那两人正兴致勃勃地交谈,并未留意。
三人吃茶聊天,很是惬意。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垂。冬日里太阳落得早,且刚落过头顶,暖意就渐渐退去了。三人坐着身上开始有些发冷了,便向智清方丈道了谢,出寺门下山去了。
絮屏腿伤初愈,在法净寺后院里坐在雪地中吃饭,腿脚有些受寒,开始玩得兴起时并没有什么感觉,走了几步就觉得有些疼痛,开始只想忍忍便罢了,谁知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又下了几十级台阶,竟越发疼得厉害了,不由地渐渐落后郭冯二人。那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并未留意絮屏的不适,走了一段回头看时竟看不到了,着急起来,忙返回去找。
退了一会儿,就望见絮屏坐在路边。剑棠几步赶上看时,絮屏正抱着腿坐在路边大石上,见剑棠回来了忙笑着道:“我走累了,在这里歇歇,一会儿就能赶上你们的,何必这么急急地找回来?”
剑棠见絮屏如此说,半信半疑,仔细看看絮屏的脸色,天寒地冻的,却见絮屏额上隐隐渗出些细细的汗珠,埋怨道:“疼得汗都出来了还说只是累了?一定是腿伤又复发了!你腿伤刚好,刚才不该在雪地里坐着那么长时间,伤处受了寒,又走了这段山路……唉,都怪我方才竟然忽略了。”
絮屏先前双手紧紧抱着小腿,见剑棠担心便放了手,忍着腿上越来越厉害的疼痛,笑道:“并不疼的,真的只是有些累,坐着歇歇的。”
这时苇晨也已走了上来,听剑棠说絮屏腿伤复发,絮屏虽是尽力遮掩,又笑嘻嘻地分辩,但隐约见到絮屏眼角仿佛有泪痕,笑得也有些勉强,跌足自责道:“是我们疏忽了,屏儿原本比咱们娇嫩些,伤又是刚好,受了寒再加上走山路,怎么会不疼呢?快来给我看看!”
絮屏一边推辞着说不疼,一边挣扎着就要站起来,但终究疼得站不住又跌坐在石头上。
剑棠急得变了脸色:“这样还说不疼?快好好坐着别乱动!”
苇晨见状也有些着急了,忙弯腰卷起絮屏裤管看视,见并没有肿胀,方才舒了口气,一边替絮屏揉着一边说:“还好,没有肿,应该没有牵动旧伤,只是受了寒冷,快回去用热水敷敷就好了。只是这些天再不可乱走受寒了!”
剑棠见絮屏强作欢颜,忍不住心疼,情不自禁地道:“伤没有复发就好,来,我背你下山吧。”
絮屏不好意思地摆手道:“没关系,坐一会儿就好了。”苇晨笑着吓唬絮屏道:“别嘴硬了,再不听话,小心变个小瘸子!还是让大哥背你下去吧,冬日里日头短,一会儿天就要暗下来了,路上还要一个多时辰呢。”
絮屏见二人如此说,便同意让剑棠背下山去。三人下了山,依旧骑马回到杭州。郭冯二人将絮屏送到林府门口,苇晨因为絮屏腿疼,要送絮屏进去,絮屏推辞道:“不麻烦了,姐姐送我进去,少不得爷爷奶奶见了疑心,我自己回去只说玩儿累了,直接回房睡了,不用去请安。一会儿回房叫秋菱去烧些热水敷一夜,明天就不疼了。”说着令门房悄悄去传秋菱。郭冯等到秋菱出来,又叮嘱了几句,就策马回镖局了。
郭冯二人回到镖局,各自回房休息。苇晨自回到镖局就一直闷闷的,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只推说乏了,仅命丫鬟盛了点粥端进屋子吃了半碗。这天正是望日,雪霁天晴,定更后一轮圆月在枝头挂定,映着地上的残雪,庭院里明晃晃如同白昼一般。苇晨打发丫鬟先去休息了,自己静静在桌边坐着发呆,月光照着窗外的树枝,投下姗姗的树影,映在窗棂上,仿佛是一幅极写意的水墨画。
苇晨披衣起来推开窗子凭窗靠着望着月亮出神,思绪千丝万缕翻翻绕绕地缠上了心头。白天出游的一幕幕闪过眼前:一会儿是天地间剑棠和絮屏两人共骑一马,在白堤上飞驰;一会儿是絮屏簪上红梅时剑棠如痴如醉的眼神;一转眼又是絮屏腿伤疼痛时剑棠关切的态度,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理不清的一阵烦乱。好不容易收稳了心神,关上窗,回到屋里正要吹灯,又听有人敲门,接着是剑棠的声音问:“小晨,你睡了吗?”
苇晨一听是剑棠,忍不住心中一暖,一面答应着一面开了门。剑棠看苇晨慵慵懒懒的样子,关心道:“我看你没有出来吃晚饭,是不是在山上受了冷,身上不舒服?”
苇晨把剑棠让进屋里在桌边坐下,倒了一盏茶递在他手里,“没什么不舒服,不过有些累了罢了。大哥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剑棠眼角浮起一丝疑虑,关切道:“咱们平时走的比这远得多,也从不见你这样累的,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请大夫来瞧的。”
剑棠的问候让苇晨心里暖意像春天的阳光一样蔓延开来,盈盈笑道:“哪里就那么娇气了?我好歹也是镖局里长大的,比不得屏儿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姐……”说了一半,自己觉得话说得有些不大妥当,便急急转了话头,“屏儿又是腿伤初愈,难免娇弱一些。”
说到絮屏的腿伤,剑棠从怀里取出一只锡制雕花瓶递给苇晨道:“明天有一趟镖要去徐州,苏叔病了,我替苏叔跑一次。一早就要动身,烦你明日替我把这红花药油送去给屏儿。今日旧伤受寒疼痛可大可小,一定要好好保养才不留病根的。”
苇晨的心里恍如骤然吹来一阵狂风,把刚刚绪起的一点暖意瞬间吹散了,先前那抹和润的笑意也硬生生地凝结在了嘴角。只是不想让剑棠看出心里的不快,便答应着把药接了,借着收好药瓶,转身掩去脸上的尴尬。
剑棠完全没有留意苇晨情绪的变化,看了看天色,起身道:“不早了,你既然累了早些休息吧。我走了。”苇晨把剑棠送到门口,掩上门,正要上闩时似乎想到什么,忙又开了门唤了一声,剑棠回头答应,苇晨略一迟疑,笑着问道:“你几时回来?”
剑棠不在意地笑道:“徐州咱们都跑了许多次了,你怎么糊涂了?顺利的话,来回总要大半个月的。怎么?有事?”
苇晨摇摇头,挤出一丝笑意,“哦,没什么,你去吧。”说着闩了门,闭了眼倚在门上,喏喏自语:“你这会儿过来,是为来探望我还是为来送这瓶药?”说着心中不禁一阵悲伤,踱到窗前,透过窗缝望着剑棠离去的背影,心中念叨着:“我与你从小一处长大,一处读书习武,一处出生入死,虽是异姓,却胜过亲生兄妹。你我二人自小都失去母亲,从来都是互相照顾,你护着我不受别人欺负,我惦记着你春暖秋凉该增减的衣服。这些年大了,你的那些鞋面、荷包、剑坠,哪一个是外面买的?又有哪一次你走镖回来我不是亲自做一桌好饭好菜接你?即使再晚也留着火等你。每换一季的衣服,我便提前赶出一季的荷包,打出一季的络子挂剑。如今我心中只你一人,你我的爹爹又都有意成全我二人,原指望再过两三年,便可遂了这些年的心愿,从此夫唱妇随,或是继续帮着爹爹经营镖局,或是找一处风景秀丽的所在归隐了去。如何偏偏此时又来一个屏儿?虽说屏儿如今尚小,但也渐渐长成,生得俏丽又多些机灵。今日你看屏儿的那眼神,几时给过我?屏儿腿疼,你那焦急的态度,又有几时这样待过我?”想到这里,眼中含了半日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肆意地低落了下来,滴在衣襟上,转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