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弥山回到宫里,絮屏身上便一直不爽快。虽然已是夏天,她却长日里手脚冰冷,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脸色也是惨白憔悴。太医诊断说是受了惊吓,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太后问起,絮屏只说是傍晚在外面散步时被夜猫冲撞受了惊。太后听了便下令广平宫的太监宫女们仔细伺候,不许放一只猫进入广平宫;因为珍珠有安神定惊的功效,还特地赏了一斛上等明珠,命人碾磨了给絮屏日日服用。又叮嘱絮屏好好休养,不必日日去太后宫里陪伴凤驾。
皇宫向来是个拜高踩低的所在,由于太后的特别宠爱,宫中的妃嫔们也纷纷差人送来礼物问候絮屏的病情。絮屏原本就与这些妃嫔不熟,也不在意,只命人一一收了。
青书一边整理礼物,一边忿忿地说:“各宫的娘娘们都送了礼物,连皇后娘娘都赏了一柄翡翠如意,只有丽妃娘娘没送,而且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絮屏自顾自地倚在榻上看书,并未多在意青书的絮叨,反而是在一边插花的银笺接口道:“丽妃娘娘当然不同,她是皇上唯一的皇子的生母,自然比别的娘娘都尊贵些,如今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听说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她娘家人犯了事,她受了牵连,连个嫔都没被封上,这些年一直被被皇上禁足。虽然不是冷宫,可比冷宫也强不了多少。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没用的,根本没人理她,听说冬天连取暖的碳都没有。谁知道去年皇上居然想起她来了,解了她的足禁,今年她生了个皇子,便一跃成了丽妃,连她娘家兄弟也从牢里放出来了。”
青书轻轻一嗤,道:“放出来有什么用?我听说皇上只是看在小皇子的面上准他回家养病,却不许大夫去诊治。已经好几个月了,听说如今已经不大中用了。丽妃去求了皇上不知道多少次,皇上都不松口。”
银笺诧异道:“真的?他当年到底犯了什么事儿,皇上这么恨他?”
青书摇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陷害朝臣,还放火烧了人家的府邸。”
絮屏神色微微一滞,问道:“青书,你说的丽妃娘娘姓什么?”
青书答道:“姓刁。”
絮屏的手指在书页上微微一颤,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只管把礼物收好便罢,别的话不要多说,以免惹来麻烦。”
青书和银笺悄悄地吐了下舌头,连连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絮屏便自在广平宫里静静休养,有了太后“好好休息”的懿旨,宫中各种宴请游玩她都堂而皇之地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推了,加上太医的悉心诊治,身子便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六月盛夏,御花园太液池里荷花盛开,太后喜欢荷花,便请了各宫的娘娘在湖心石舫赏荷。絮屏偷了一个多月的闲,此时身子已经大好,也不好意思再托病不去,只能打扮了去石舫伺候。太后见絮屏气色如常,很是高兴,命人在自己身边多加了一个座位给絮屏。
各宫妃嫔们也都是玲珑剔透的人物,太后对絮屏宠爱有加,她们也都极力地迎合。连皇后也命内侍把自己案上的水果分了一盘给絮屏,道:“这新鲜的荔枝是从岭南快马运来的,今儿早上刚送进宫,妹妹尝尝。”
一时间这个夸絮屏年轻漂亮,姿色与二八少女无异;那个赞絮屏孝顺体贴,自从她进了宫,太后的笑容也比往常多了许多。妃嫔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唯有丽妃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席上,不但不与其她妃嫔一同夸赞絮屏,连眼光都从未看向絮屏。絮屏嘴角始终含着一缕静和得体的笑容,一面替太后剥莲子,一面陪太后聊天,并不因众妃嫔的夸赞而得意,更不因刁银珠的无视而生气。
太后心情大好,吩咐身边的内侍道:“去看看皇帝下了朝没有,若是下了朝,请他来石舫一齐赏荷。”
内侍领旨去了,一会儿回来回话:“皇上已经下朝,正在御书房召见兵部尚书,命刘公公传话出来,一得空便会来陪太后赏荷。”
太后蹙眉道:“这个时候召见兵部,知道是什么事吗?”
内侍答道:“听说是幽州有消息奏报,具体什么事奴才没敢多问。”
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内侍退下,带着絮屏和众妃嫔们继续赏荷。
皇帝赶来石舫时,已近中午。路过刁银珠面前时略一驻足,低声在刁银珠耳边说了句话,刁银珠霎时脸色惨白,眼中噙满了泪水却不敢当着皇帝和太后的面哭,强撑着磕头谢了恩,急急地告退了。
太后见皇帝来了,便吩咐摆膳,因见皇帝脸色不大好,问道:“小邱那里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发愁?”
皇帝一面让刘公公伺候着洗手,一面答道:“北国的三王子柯察木被封为狼王,对我朝很不利。”
“三王子柯察木?”太后蹙眉想了想,道:“从前怎么没听说过北国有这么一号人物?”
皇帝夹了一块新鲜藕饼,咬了一口,道:“这个柯察木是北国可汗的第三子,因为生母出身低贱,所以从小就不受可汗重视,成年后也总是被派一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前些年他在处理和极北方的一些部落间的草场冲突上表现得很出色,才吸引了可汗对他的注意,给了他一些兵权,近些年他竟然凭借手里有限的一些军队,将北国的疆域又向北扩展了一千多里。可汗大喜,封了他狼王。邱钊奏报,近一个月,常有打着狼王旗号的兵士在边境上出没,如果估计得没错,柯察木接下来就要向南用兵了。”
皇帝此言一出,席上一片唏嘘。皇后担心地问道:“这么说,是又要开战了?”
皇帝沉默了一瞬,道:“柯察木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又素以狠辣闻名,恐怕这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如今我朝的兵力亦和十多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山海、白虎、青龙、紫荆四关都有能将重兵把守,固若金汤,我们倒也不用惊慌。”
太后点头道:“有小邱守着,哀家是不担心的。对了,小邱回朝了吗?怎么也不来看看哀家?”
皇帝道:“柯察木的人在边关觊觎,邱钊走不开。这次是参军林墨涵回来做的奏报。”
听皇帝说墨涵回来了,絮屏眼睛便是一亮,她一面低头默默地吃饭,一面在心里开始盘算要怎么向太后请假出宫去。皇帝倒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太后说:“母后若不提起,儿子倒忘了。林参军方才还特地向朕请求,请歆阳公主回府。”
太后看了絮屏一眼,道:“歆阳这次回宫就一直病着,今儿才刚好些能出来陪陪哀家,话还没说几句,这怎么又要回去了呢?”
絮屏偷眼看到太后的脸色不算好,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站起身来替太后盛了一碗莼菜牛肉汤,递给太后,盈盈笑道:“墨涵年幼,不懂规矩,还望母后恕罪。墨涵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一次和儿臣分别的这么久,才会一回来就急着想要见儿臣。儿臣一会儿就写信回去,敦促他以国事为重。儿臣今日就不回去了,一会儿吃完饭,等太阳下去了便陪母后去太液池里泛舟。”
太后接过汤碗,叹了一口气,道:“难得你们姐弟两人感情这样好,既然林参军向皇上开口了,你便回去看看吧。军中辛苦,难得能回来一次,你回去住一晚,姐弟俩说说话,也算让他安心,回到军中能更好地为国效力。”
絮屏心中大喜,连忙跪下谢恩。陪着太后吃完午饭,便自回宫收拾了,带着青书出宫回府。
絮屏回到墨涵的府邸时,墨涵早已在府门口等了半天。絮屏的轿子刚刚在府门口落稳,墨涵便已小跑着上前,亲自掀起轿帘,将絮屏扶下轿来,埋怨道:“姐姐怎么这么久才来?我去见过皇上,又去小弥山谒完陵回来半天了。”
絮屏上下打量了墨涵一番,爱怜地笑道:“不过出去三个月,怎么黑了这么多?好像连个子也长高了一些。”
墨涵得意地笑道:“姐姐,我在军中这三个月,可是经历了许多之前十六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苦是吃了不少,可是本事也长了不少。”说着把一双手掌摊开在絮屏面前,炫耀道:“姐姐你看看我手上新磨出的这些茧子,是不是更像一个男子汉了?”
絮屏微笑着抚摸着墨涵手上新长出来的茧节,问道:“这么短的时间就磨出这么厚的茧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墨涵眉眼之间意气飞扬,兴奋地说道:“我学会了骑马!姐姐,可不是坐在马上慢慢地遛,而是飞驰!飞驰,姐姐你能想象吗?骑在飞奔的骏马背上,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一样,爽快极了!”
絮屏看着墨涵手舞足蹈地模样,笑意从眼睛里蔓延开来,道:“涵儿你长大了,姐姐心里高兴得很!”
墨涵派人去八方武馆请剑棠,晚饭时候剑棠便到了林府。剑棠见了墨涵,也惊叹于他随军短短三个月的明显变化,墨涵更是兴奋,将军中所见所历都一一讲给絮屏和剑棠听。
说到狼王柯察木,剑棠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问道:“你说的这个狼王,可是北国可汗的第三子,曾经驻守在极北之地的?”
墨涵一边吃菜,一边点头道:“就是他!听说因为他的生母从前只是伺候可汗的一个奴婢,所以他从生下来就不被可汗重视。可是这几年他在极北之地很有一些作为,才开始被可汗重用。”
絮屏疑惑地看了看剑棠,问道:“你倒听说过这个人?”
剑棠点头,道:“我曾经为了追寻神秘胡人的下落,在北国陆陆续续呆过一年多的时间,听说过这个人。据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当年北国和极北之地的几个部落有一些草场上的纠葛,他为了抢几个草场,几乎屠杀了争抢最凶的一个部落的所有牧民,使得其他几个部落胆战心惊,乖乖地退出了草场的争夺。”
墨涵见桌上菜已上齐,便挥手让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三人自斟自饮方才自在些。他抿了一口酒,接着说:“我还听说这个人非常的残暴,他曾经娶过三任夫人,但都是成亲没几年就死了。听说第一任夫人是北边一个小部落的酋长的女儿,酋长想要依附北朝,愿意把女儿嫁给可汗的儿子,因为那个部落对北国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可汗就把酋长的女儿指给了柯察木。柯察木自然也只知道其中因由的,就对酋长的女儿百般苛刻。酋长心里不痛快,在草场之争的时候不但没有向着他,反而和其它部落联合起来,闹得最凶,柯察木火了,在阵前掐死了酋长的女儿,然后屠杀了整个部落。
“第二任夫人是他在向北扩疆的时候抢来的,听说是一个部落酋长的夫人,长得很美。可是那个美女因为恨他抢了自己部落的草原、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成亲三个月从来都没有笑过。柯察木就用刀在她脸上划了三十多刀,扔进茅房,任凭蚊蝇叮咬,那美女受不了虐待,咬舌自尽了。
“三年前因为柯察木扩疆有功,可汗把北国丞相的女儿指婚给了她。这任夫人活得最久,据说也是柯察木最喜欢的,还怀了身孕。可是有一天柯察木突然发现她和自己的一个属下私会,盛怒之下亲手把夫人连同肚子里的胎儿都剁成了肉酱……”
絮屏用手掩口,皱眉道:“不要说了,太可怕了。”
剑棠正色道:“涵儿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听说过,这个人绝非善类。如果他预备要对我朝用兵,你们守在边陲一定要十分小心。”
墨涵点头,想了想,道:“有一点很奇怪,都说柯察木手段毒辣,可是这段时间他的人在边境上也都只是探头探脑,偶尔有些小打小闹,完全不成气候,和传闻差别很大。”
剑棠凝神思索了半晌,问道:“我朝在雁门关有多少兵力?”
墨涵疑惑地看向剑棠,又看了看絮屏。
絮屏略想了一瞬,对墨涵道:“涵儿,郭大哥不会无故打探军机,他一定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你捡能说的说。”
墨涵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道:“最近三十年来南北两国交战都在幽州一带,雁门关一带几十年都无战事了,主要也是因为雁门关关隘险恶,易守难攻。因此近十年朝廷都没有在雁门关增加过守卫兵力。如今雁门关和幽州四关相比可谓悬殊——只有山海关三分之一,即使是和兵力最少的紫荆关相比,也不足其三分之二。”
剑棠听了,起身在屋子里踱步,眉头紧锁像是在思索什么很严重的事。墨涵和絮屏看着剑棠,也都不说话,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好一会儿,剑棠才停下脚步,对墨涵说:“如果我没猜错,幽州边境上那些挑衅的狼王属下只是在故布迷障,柯察木如果要南侵,应该会从雁门关下手。”
墨涵几乎是惊骇地看向剑棠,长大了嘴,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郭大哥为什么会这样说?”
剑棠重新回到桌边坐下,道:“你刚才说柯察木第三个夫人因为和他的属下私通而被他剁成肉酱,你可知道他是如何处置他的属下的?”
墨涵的思路有些跟不上剑棠跳跃的问题,他理了理思绪,答道:“听说是被净了身,贬去养马了。”
剑棠追问道:“他连自己的夫人和孩子都剁碎了,怎么反而对这个和他夫人有染的属下这么宽容?”
墨涵答不上来了,茫然地看着剑棠。
“雁门关外,水肥草美,是胡人最佳的牧马地所在。他那个属下据说是从小就跟着他的,向北扩疆,他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算得上是柯察木的亲信。我怀疑什么和夫人私通根本就是个迷障,找个借口把他送去雁门关附近培养力量、暗做安排才是真的。”
墨涵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道:“如果郭大哥说的是真的,这个消息就必须让皇上知道。现在朝廷大部分的兵力都聚集在幽州四关,如果柯察木倾举国之力攻击雁门关,只怕雁门关会出大问题。”
剑棠说:“这些只是根据我这些年出入北国所见所闻做出的猜想,我并不精于国事,有些消息也需要去核实。你最好能和朝中对北朝事务熟悉的大臣们好好分析一下再做判断。”
墨涵点头,打开房门命下人准备更衣,回头对剑棠说:“郭大哥你陪姐姐坐坐,我这就赶去见兵部的几位大人商量一下,如有必要,要及时上奏皇上以做对策。”
絮屏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她认真听了剑棠和墨涵的对话,便知道兹事体大,亦正色叮嘱墨涵道:“事关重大,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你一定要小心处理。你不用担心我,我在家里住一晚,明日自己回宫便可。”
墨涵穿戴了出门,剑棠问絮屏:“你是想在屋里坐着聊天,还是想出去散步?”
絮屏以手为扇轻轻地扇了两下,道:“屋子里闷热得很,咱们出去走走吧。”
剑棠想了想,道:“天色还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