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屏的海棠小苑里,一座小小的风炉上一只精致的小铜壶里正在咕嘟嘟地煮着开水,剑棠正拿着一柄小扇有模有样地扇着炉火。
絮屏坐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仔细地在面前的石几上摆好一套喜鹊登梅的紫砂茶具。又打开一个纸包,露出一块深赭石色的砖块,取了一柄精致的小铜凿撬下一块放进茶盘里。
剑棠一面看着炉火,一面笑咪咪地看着絮屏的每一个动作,看到絮屏用小铜凿撬砖块时笑着说道:“这个茶我认得,是云南的普洱茶砖。我去云南押镖的时候见过。当地的茶庄甚至用这些茶砖砌成一道墙,壮观得很!”
絮屏见炉上的水已经烧开,拎过铜壶,用开水把茶壶和杯盏都烫洗了一遍,笑道:“我只听说过以椒和泥涂墙,倒没听说过用茶砖砌墙。如果屋子里能用茶砖砌一道墙,那岂不是一年四季都能闻到茶香了?”
剑棠笑睨着絮屏,说道:“你若喜欢,将来我就用茶砖在我们的屋子里给你砌一座墙,好不好?想喝茶了就抠一块下来,倒也方便!”
絮屏歪着头想着抠墙煮茶的情景,觉得有些滑稽,吃吃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回味出剑棠话里的深意,脸上一红,抿着嘴唇低下头,把刚刚撬下来的茶块放进烫好的紫砂壶里,又向壶中注入沸水,紧接着又将壶中的水倾倒在水盂中。再重新注满一壶水,盖上盖子泡了一会儿,最后才斟茶入杯。她看似专注地做着每一个动作,嘴角却掩不住地向上翘着,连眉梢眼底亦都是甜甜的笑意。
剑棠趴在石几上,用手撑着下巴,欣赏着絮屏煮茶的手势,一起一落之间尽显清纯柔美。
絮屏一面煮茶,一面问:“对了,你堂兄去了边关,可有书信送回来吗?”
剑棠摇头,道:“刚去了一个多月,应该是在邱雷将军麾下任职。这会儿想必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恐怕没有功夫写信吧。”
絮屏眼光一闪,道:“邱雷将军?那是我姨父了!姨父曾经在湖州任职的时候,常常带着姨母和小钊哥哥来我家玩,这些年去了边关,联系少了,但姨父姨母还是很疼我的!要不要我给姨父写一封信,让他重用你堂兄?”
剑棠摆了摆手,道:“这倒不用。我相信凭我堂兄的本事,只要能上战场,就一定会得到邱将军的赏识,若是你写信去说情了,反而容易被人轻视。”
絮屏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说罢端起一盏茶水递给剑棠。
剑棠接过小茶盏,轻抿了一口盏中色泽乌润的茶汤,沉吟了片刻,故作正经地问:“对了,听说你对北国的可汗很有兴趣,还向皇上打听他是否年轻英俊?”
絮屏刚刚啜了一口茶水在嘴里,一听这话立刻被呛了一口,放下茶盏一手指着剑棠,一手扯了帕子掩着嘴猛咳起来。剑棠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上前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说:“有话慢慢说,怎么急成这样?”
絮屏明知道剑棠是在打趣自己,待喘匀了气息,故意认真地说:“是啊!皇上既然想让我去和亲,我总得问清楚我要嫁的是什么人吧?”
剑棠收了嬉笑的模样,正色道:“我知道你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皇上觉得你不适合做和亲的公主,可是这件事太悬了!你剑走偏锋虽说是躲过了一劫,可也未免太冒险了。万一被皇上看出你是故意的,你可担不起这欺君大罪!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絮屏替剑棠把面前的茶盏再次斟满,说:“那个刁银珠一心想把我弄到北国去吃苦,皇上又急于找出个合适的人选去和亲,我不把自己表现成一个没羞没臊小鸡肚肠的傻女,哪里躲得过去?哪怕平庸一些,也会因为实在找不出人而被将就着送出去。”
剑棠没有去端茶盏,眉宇间的担忧之色凝重,“我知道当时事发突然,你一时之间也无处求助,只能随机应变,你那样的冒险,也是为了我们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是你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回忆起当时听说皇上有意选絮屏作为和亲的人选时的情景,仍有一些心有余悸。
絮屏垂着眼帘盯着剑棠握着自己的手,“对不起,郭大哥哥,让你为我担心了。我……以后再不会了。”
剑棠紧握着絮屏的手轻轻摇了摇,柔声安慰道:“我并不是怪你,你别难过!”
絮屏声音有些发齆:“如果我真的不幸被选中了,被送去北国和亲,你怎么办?”
剑棠看着絮屏发红的眼圈,故作认真地答道:“那就在你北上的时候劫了护送你的车队!”顿了一顿,狡黠一笑,道:“做了那么多年保镖,偶尔做一次劫匪,也不错。”
絮屏被剑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眼眶虽是仍是红红的,一双乌黑晶莹的眸子中却是温情柔婉。
絮屏在剑棠面前毫不掩饰的幸福像是一双轻盈温柔的手,轻轻地拨动着剑棠心底每一根心弦,让他仿佛沉静在一曲温婉缱绻的乐曲之中,却不知何时,忽然跳错了一个音,使他陡然而醒。他忽然不敢去看絮屏的眼睛,急忙移开了目光去看着她手中的茶盏,抱歉地说道:“屏儿,对不起……”
絮屏举着茶盏的手轻轻在空中滞了瞬,歪着头疑问地看向剑棠。
剑棠试着去回看絮屏,却在触碰到她温顺的目光的瞬间像是被烫了一般,又躲闪开了,结结巴巴地说:“原本答应你父亲,等皇上御驾离了杭州,就会来府上提亲,可是……可是恐怕要让你再多等一段时间了。”
絮屏微咬一咬唇,问道:“是因为晨姐姐吗?”
或许是絮屏温和的声音让剑棠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终究还是抬起头迎着絮屏温煦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小晨自从受伤到现在大半年,一直都没有进展。虽然我们一直在安慰她说好好休养,一定会好。可是其实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进展,她能站起来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她自己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现在已经不肯见大夫了——不仅不肯见大夫,几乎就是不肯见人了。不吃药,饭也吃得很少。你最近是没有看到她,她已经憔悴得脱了形。所以……所以……”
絮屏放下茶盏,轻轻地伸出双手握住剑棠的手,柔婉地笑道:“我懂了。”
剑棠紧跟了一句:“屏儿,你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絮屏眼中暖意融融,抿着嘴唇甜甜地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剑棠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他回握住絮屏的手,略带着兴奋地说:“明天就是八月十八,我带你去六和塔上看潮,你早些准备好,我过了晌午就来接你。”
第二天,秋高气爽。天还没亮絮屏就起床梳洗,秋菱几乎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抱了出来,絮屏一件件地挑选,一件件地试穿,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秋菱笑道:“姑娘又不是第一次见少局主,怎么还要这样精心地装扮?”
絮屏最终选定了一条玉色薄绸长衫裙,外罩一条秘色罩纱,用银线疏疏地绣着几朵或含苞或绽放的鸢尾花。她一面对镜左右反复地打量着自己,一面答道:“和郭大哥哥去塔上看潮,已经盼了好些年了。每年都有各种事情耽搁,好不容易今天能去,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秋菱替絮屏梳好了发髻,问:“姑娘,今天还是只簪海棠簪吗?”絮屏对着镜子瞧了瞧,道:“这样就挺好。对了我看这几日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真好,你去采一些来。”
秋菱采了桂花回来,絮屏已经对着镜子淡淡地勾了一个远山眉,又轻轻地扫了一层胭脂。秋菱替絮屏簪好海棠簪,又用细网包了一小把桂花,替絮屏藏在发髻里,在镜子里瞧着絮屏的倒影,笑赞道:“姑娘平时不爱打扮,如今这样细细装扮起来,真是美得很!再加上这金桂的甜香,少局主要是见了,只怕没有心思再去看潮水了!”
打扮妥当,絮屏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坐在窗下边翻看边等。太阳一点点地升起,好不容易等到了晌午,剑棠却没有出现,到了正午,仍没有出现。絮屏嘴上不说,书却已经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秋菱从外面进来,小心地说:“姑娘,我在门口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少局主的影子。恐怕有什么事耽搁了。您别等了,要不跟老爷说一声,派辆马车,我陪您去看吧,马车要是走得快些,大概还能来得及看到。”
絮屏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着书,淡淡地说:“再等等吧,他说好的,一定会来。”
大潮的时间越来越近,剑棠仍然没有来。秋菱悄悄地端来饭菜,絮屏却是视而不见。一本书在手里来来回回不知道翻了多少遍,眼见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地爬过了头顶,又一点点地向西倾斜下去,桌上的饭菜秋菱端出去热了一遍又一遍,絮屏只是坐在窗前翻书。天色渐渐地暗了,直到完全黑了,絮屏才轻轻地放下书,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也许是坐得时间太久,刚一站起来,腿脚有些发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秋菱急忙上前扶住,轻声劝慰道:“姑娘别难过,少局主一定是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您好歹吃些东西,我一会儿去镖局打听一下。”
絮屏没有回答,只是伸手从发髻中取出了小小的桂花包,随手丢在桌上,扶着秋菱的手在桌前坐下,拾起碗筷开始吃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口一口地扒着饭。秋菱急得要哭出来,劝道:“姑娘,您要是难过就哭出来,或是骂几句,千万别憋在心里啊!”
絮屏慢慢地吃完了饭,淡淡地说道:“我没什么难过的,你不是也说,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了吗?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要难过?你去悄悄地跟小佟打声招呼,让他帮忙备辆马车,明天一早我去镖局看看。”
剑棠走出镖局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六和禅寺的山门早已上了栓,只传来悠悠的塔铃声。江边看潮的人早已散去,江水静静地向东流去,仿佛大潮从未来过一般。
他骑着墨麒麟信马由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西湖边。沿着湖岸走上了白堤,笔直的堤岸在夜幕中远远地延伸而去,四周阒寥无一人,起初只远远的湖面上隐约有一两艘花船上闪烁着几点灯光,再一会儿花船也靠了岸,熄了灯。湖风偶尔吹来对岸的更声,和宝石山上猫头鹰的哀嚎。墨麒麟一直走上了断桥。深秋的夜晚一阵风袭来,冷飕飕的,马蹄踏在桥面的石板上嗒嗒作响。几年前带着絮屏一同在这条堤上飞驰的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剑棠的眼前,那一日,他们同乘着自己的这匹墨麒麟在这白堤上驰骋,又同站在这断桥上眺望西湖的景色。此时想来,那一刻的亲近似乎仍相去不远,而如今世事的捉弄注定他再也不能像那日一样快活了。
他跳下马,走到湖边,靠着一棵柳树坐在堤岸上,从怀中摸出絮屏的小像轻轻摩挲着,身边湖水拍打堤岸,哗哗地响,他再也忍不住,握着絮屏的小像失声痛哭起来。剑棠铮铮铁骨男儿,自三岁开始习武,便再没有流过眼泪,就连去年此时为了救絮屏被冯昕的铁丸打断三根肋骨也没有哼过一声。而今天,为了絮屏,他已经是第二次落泪了。
原本欢欢喜喜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接絮屏同去六和塔上看潮,刚走到镖局门口,苇晨的丫鬟巧儿突然追出来,哭着告诉他苇晨自尽了。他大惊失色下狂奔到苇晨的屋子,冯昭和郭朗都已经在屋里了。苇晨虽然已经被救了下来,可脖子上一道紫红色的瘀痕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她双腿不能动,便把自己吊在床梁上,如果不是床梁年数久远已经脆弱,经不住她的重量及时断裂,她摔在地上发出声音引来巧儿,恐怕此时早已是香消玉殒了。
剑棠看着苇晨躺在床上,颈间的瘀痕衬托着她早已无血色的脸更加的惨白。剑棠痛心地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做傻事呢?”苇晨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干涸得仿佛是久旱的田地,没有一星的光芒,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仿佛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剑棠叫来巧儿,问道:“你是小晨的贴身丫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会寻短见?”
巧儿跪在苇晨的床边啜泣道:“早上起来姑娘和平时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别。只吃了小半碗粥。后来局主派小芊来给姑娘送红花油,我替姑娘收了,送小芊出去的时候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屋子里一声响,跑进来看时,床梁断了,姑娘已经跌倒在床下了,姑娘脖子上缠着一段白绫,吓得我和小芊赶紧把姑娘移到榻上,就立刻赶着通知了局主、总镖头和您……”
剑棠紧蹙眉头,问道:“你和小芊都在外面说了什么?”
巧儿想了想,支吾道:“也没说什么,小芊说姑娘的脸色很差,应该出去散散心。今天是钱江大潮的日子,早上听说少局主要去看潮,要是少局主能带姑娘一起去就好了,姑娘心情好了对身体恢复也会好。将来少局主和林姑娘成了亲就更没时间带我们姑娘出去了……”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轻如蚊蝇。
听完巧儿的话,郭朗、冯昭和剑棠的目光都同时射向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芊,小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冯昭怒火中烧,几步上前一脚把小芊踢翻在地,怒骂道:“我打死你这满嘴胡吣的丫头!是谁告诉你少局主要和林姑娘成亲?”
小芊被冯昭踢得在地上滚出很远,额角撞破了,满脸是血,也不敢去擦,拼命磕头求饶。冯昭还要再打,被郭朗拉住,“老冯,打死这个丫头对小晨一点好处也没有。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晨的安全,要劝醒她,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
冯昭恨得眼睛充了血,虽被郭朗抱住,仍是指着小芊怒问:“你说!是谁告诉你少局主要和林姑娘成亲的?”
小芊趴在地上,头发都散了,混着血水和泪水乱糟糟地腻在脸上,哭着答道:“是……有一次少局主和局主在房里说话,奴婢伺候茶水,在……在窗外听到的……”
冯昭利剑一般的目光霎时射向剑棠,恨不得在他脸上刺出两个血洞来。正要开口,苇晨忽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出去!你们统统给我出去!出去!!”
剑棠想去安慰苇晨,却被她乱舞的手臂啪地打开。冯昭愤怒地扯开剑棠,不顾一切地上前把苇晨紧紧地拥在怀里,任她挣扎、喊叫,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温和地反复说着:“小晨,爹在!有爹在,没有做不成的事!”
渐渐地苇晨像是没了力气,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地睡着了。冯昭只留了巧儿在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巧儿一番,才拉着郭朗和剑棠出了屋子。
出了苇晨的院子,冯昭收了脚步,转过身铁青着脸瞪着郭郎和剑棠。郭朗和剑棠有些尴尬,垂手站着没有说话。冯昭盯着剑棠看了一会儿,问:“棠儿,小晨待你如何?”声音虽冷,却并不带怒气。
剑棠诚恳答道:“小晨自幼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悉心周到。”
冯昭的声音透出无尽的疲惫和伤感:“她全心全意地待你十几年,你竟忍心这样伤她?”
剑棠低头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恭声道:“小晨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我会尽我所能去对她好,去照顾她。只是她真正想要的,我……我给不了她。”
冯昭怒极反笑,“原来你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你不是给不了,而是你根本不想给!你明知道小晨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你看她伤了瘫了却撇下她要去娶富家小姐!你就是这样对她好的吗?”
剑棠猛地抬起头说道:“我要娶屏儿和小晨的伤无关!无论小晨是不是瘫痪,我都要娶屏儿,而无论我有没有和屏儿成亲,我都会尽心替小晨寻医问药,如果能治好自然最好,若是治不好,我也会一直照顾小晨的生活,直到她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真心对她好的人。”
冯昭望着苇晨的院子,哀伤漫上眉头:“小晨这个傻孩子,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自作孽啊!”
剑棠心中百感交集,沉声说道:“冯叔,您不要这样说。小晨从小照顾我,我很感激她,她受伤了,我很难过,很着急,很怜惜她。可是感激怜惜和爱是不一样的。除了娶她,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冯昭转头盯着剑棠,眼中布满了血丝,眼角泪光闪烁,“棠儿,小晨已经瘫痪了,她这辈子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嫁给你。今天的事,老天保佑,床梁断了,丫鬟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可是小晨的心结不解,她这样一心求死,总有一天我们会看不住她。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就算是冯叔求你,你就当是做好事,满足小晨这一生唯一的愿望,行吗?林家的小姐身份高贵,和你又是两情相悦,我们不敢和她争,哪怕就让小晨做个妾室,我相信小晨也是愿意的……”
剑棠使劲地摇头,道:“冯叔,不能这样!”
郭朗一直没有说话,原是希望让剑棠自己做主,此时终于也忍不住劝道:“棠儿,你冯叔说的有道理,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小晨,她的心结一日不解开,她就总有一天能寻到机会做傻事。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们都会后悔莫及。男人三妻四妾的本就是常事,既然冯叔已经发话,小晨不会在乎名分,你就成全她吧?”
剑棠见郭朗也来相劝,急得跺脚,道:“她不在乎,可是我在乎!爹!我早就说过,我心里只有屏儿一个人。我会照顾小晨,但我绝不会娶她。明明没有感情,却因为怜悯而娶她,对小晨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这样不明不白地娶她,对她,对屏儿,对我都不公平!”
冯昭摇了摇头,泫然道:“棠儿,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肯娶小晨吗?哪怕只是娶她做妾,也不肯吗?”
剑棠狠了狠心,一字字说道:“冯叔,恕棠儿不能从命!”
冯昭盯着剑棠的目光渐渐从哀求变得冰冷凌厉,冷哼一声,道:“郭家一夜之间出了个先锋将军,听说在阵前表现英勇,屡立战功。凯旋之日定会加官进爵,到那时,全天下都会知道‘郭驱胡’这个名字,好风光啊!”
冯昭阴阳怪气的声音让剑棠觉得很不舒服,他按捺住性子,皱着眉头问道:“冯叔想说什么?”
冯昭呵呵一笑,笑声冷冽,“其实‘戚夙兴’这个名字在江西一带,早就是家喻户晓了吧?刺杀武宁县县令的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一面说着,一面挑衅地朝剑棠看了一眼。
剑棠胸中的怒气腾然而起,低吼道:“冯叔以为棠儿是怕人要挟的吗?”
郭朗没有想到冯昭会以驱胡的过往来要挟,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他,颤声道:“老冯……你……”
冯昭闲适一笑,道:“老郭,你可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我的女儿。这孩子的娘死得早,我整日在外面押镖,很少能够照顾她。这是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其实郭驱胡是谁,戚夙兴又是谁,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我的女儿能够嫁给她想要嫁的人。”
剑棠轻蔑地看了冯昭一眼,毫不在乎地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冯昭的声音却从背后悠悠地传来,“你可以快马传书通知郭驱胡及早抽身,郭家从此退隐江湖,的确不怕什么。可是当初是谁向皇上力荐郭驱胡为将的?哦!好像是林老爷吧?听说林老爷为了不让自己的孙女去和亲,极力向皇上推荐一个来路不明的郭驱胡。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以私废公?”
剑棠停住脚步,双手死死地握着拳头,背对着冯昭问道:“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屏儿一个,如今又闹到这个地步,就算我受了你的逼迫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这门婚事,勉强娶了小晨过门,你指望我们会恩恩爱爱地过日子吗?”
冯昭不以为然:“如果没有林家的姑娘,就凭小晨的脾气和体贴,你们会过得好的。”
剑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没有屏儿我就会为小晨倾心吗?错了!即使没有屏儿,小晨也只是我的妹妹!我的心是不会停在小晨这里的!”
冯昭淡淡一嗤,唇边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只要是小晨要的,我一定会替她得到。即使我不能替她得到,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你……”剑棠忍无可忍,噌地从腰间抽出柳刃剑,一个转身,剑锋直指冯昭的哽嗓咽喉。冯昭并不躲闪,甚至把颈项向前伸了一伸,淡淡一笑,道:“想杀我灭口?好啊!杀吧!反正你已经杀了我的亲弟弟,杀了我再去杀了小晨,等你双手都沾满了我冯家人的血,你就能顺顺心心地娶林絮屏了!”
郭朗见剑棠拔了剑,恨得两眼通红就要喷出火来,生怕年轻人火气盛真的闹出事来,忙上前拉住剑棠的手,低喝道:“孽障!你给我把剑放下!”
剑棠瞪着冯昭,咬牙道:“你卑鄙!”
剑棠倚靠在西湖边的柳树上,茫然地望着眼前平静的湖面,眼睛中弥漫着一团死寂,死寂背后,是比黑夜中的湖水更为漆黑的伤痛。他知道,驱胡的往事一旦上达圣听,他郭家三口逃得脱,保得住性命,真正受难的,是林家。不仅仅是虎跑林家上下几十口,连同在苏州做府尹的林润寅一家也逃不了干系。他也想过如果林府真的被降罪满门抄斩,他可以去劫牢、劫法场,但是他能救出林家多少人呢?即使救出来了,又该怎么安置林家的老小,林老爷一世的英名,林大爷的锦绣前程,林二爷的生意,还有屏儿的幸福,他能给得起吗?不要说屏儿的幸福,就是让她能堂堂正正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他都不能做到。他知道,是他把林家推上这个风口浪尖,能救林家的人只有他一个,办法也只有一个。所以,即使他恨冯昭,但为了他的屏儿能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当他的剑从冯昭的咽喉慢慢垂下,他就知道,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他曾经给过絮屏的许诺,都顺着他垂下的剑尖悄悄溜走了,他的泪也在还剑入鞘的一刻倾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