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梁州太守近日很不得安宁,白日里门庭若市也就罢了,就连夜里也甚是忙碌,要说起为何,其实还是跟自家女儿乔晚哲有关。乔晚哲就是如今颇受圣宠的哲婕妤,尽管五月里睿帝便要大婚了,可眼下夜夜留宿的却是关蝶宫,可见这哲婕妤有多受宠爱。自家女儿一旦出息了,乔家的门庭自然也就热闹了许多,说难听点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看,这素来不是很会打点的乔大人如今是迎来送往,满面春风。
这一日终是将一干同僚打发了出府,乔大人很是疲惫,此刻一身繁琐罗衣的乔夫人自厢房后头出来,莲步轻移,走到自家夫君跟前,柔声道:“夜已深了,老爷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怕是还要累人的。”
乔夫人长得甚是夺目,如今年过四十却丝毫不显老态,依旧美艳过人,那一套繁复至极的锦缎衣饰换了旁人怕是要被骂成是“丑人多作怪”,可她穿在身上就是刚刚好,衬得那面庞愈加的丽色分明,再加上那通身的贵气,真真是极尽妍态。
站在她身侧的乔大人在这样的美娇娘旁边竟不显半分猥琐,依旧是丰神俊朗、器宇轩昂。也难怪哲婕妤生得如此貌美,有这样一对璧人做爹娘,就算是想生得不好些,怕也是极难的吧?乔大人素来疼爱娇妻,此刻便是扶上娘子的胳膊,将这几近弱不胜衣的人儿引到了最近的椅子上,“不是教你早先睡着的吗?你偏生要等我。”
见着乔大人这般心疼的模样,乔夫人自是内心里有几分欢喜,可一双美眸里还是有些许忧思,“我也想睡啊,可一想到哲儿在宫中出尽风头,我这颗心啊……就是安宁不下来,老是惶惶的,总觉得要出事儿了。”
拍拍她的肩,乔大人宽慰道:“哲儿的心思也不弱,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他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心下却不是这般笃定,泙州太守已经给他捎了信来,说是陛下准备加封哲儿为哲妃,条件便是他老丈人方靖的一半家产,而且不要明着给,要暗地里来。若说是睿帝作势要挟,那也是算不上的,只因泙州太守楼凉月的手里攥着一份账本,正是十余年来方家打点历来户部官员的记录。
当今圣上虽然年少,可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即位初就派了楼凉月调查方家的底细,神不知鬼不觉地竟抓住了方家的死穴,真真是不可小觑。再说他即位如许年岁没有子嗣,朝中众臣也只能旁敲侧击,并不敢真的明目张胆地站出来指摘,封后事宜也只有当初柔贵妃时出过一些岔子,可那也是睿帝自己心思不明,教朝中众人看错了风向,现如今玉家的那位四少似乎颇有前程,也不知将来会怎样。
玉家四少只身破黄龙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奈何景荣侯逃了,睿帝此举八成也与那事儿有关,再有如今加封哲婕妤其实有点那么个不让玉家独大的意思,不过皇家的事素来纷乱复杂,他们这等身在局外的人是怎么看也看不透的。如是想着这夫妇二人的心思是越发的重了,相携着回了卧房,躺在床上依然忧心忡忡。
邬梁州那里有人心忧,椋宫内的诸位女眷也是少不得发愁的。睿帝本就不好女色,因了哲婕妤的关系,平日里更是甚少再去别的宫妃处,若是此际再有皇后入宫,那今后再想在后宫里出头就是难上加难了。这一群人里以瑾妃为最,当初她与柔贵妃相交甚密,暗地里做的事情睿帝也是一清二楚,面上给楚家一个人情未曾责怪,可自此再也没有驾临锦华宫。
她这里闺愁浓重,以为哲婕妤那里必然是喜气洋洋,却不料关蝶宫内依旧冷清,一宫之主拿着绣花针,依旧绣着经年不变的鸳鸯戏水。“娘娘,快到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了。”贴身侍女静湖在一旁小声提醒着,哲婕妤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铜镜前整了整衣衫,便朝西宫去了。
太后威仪凛然,端坐在尽头冲她招手:“小哲啊,快到哀家身边儿来坐。”那般慈爱的笑意却让她怎么也生不出欢喜雀跃的心情,乖巧地上前候着,面容带笑,贴心至极。
桐太后就是喜欢她这等知书达理的样子,拍拍她的手,随意说道:“听说陛下近日都是在关蝶宫过的夜,大婚的时日也该近了,你仔细着宫里人的口舌。”
这话看似是嘱咐,可哲婕妤听后反倒没有应承,倒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太后,陛下喜欢下棋,常常与臣妾下到半夜也不肯歇息。”
“哦?”桐太后转过脸来,一脸的兴味盎然,“陛下与你下棋总该说点什么吧?小哲不如跟哀家说道说道。”
“是。”站起来福了福身子,重新坐下的哲婕妤面容沉静、状似观音,“陛下说臣妾没有胜负心,棋艺也算不错,最是适合陪着别人下棋。”她说到此处抬眼看了看桐太后的容色,不见有变就继续下去,“陛下最喜欢用瓮中捉鳖,臣妾点出来的时候,陛下笑了笑,只给了四个字:手到擒来。”
听到此处,桐太后说话了,语气却不若方才那般和善,“天下都是陛下的,他要什么自然是手到擒来,小哲要记住了。”
“臣妾明白。”她自是清楚地很,睿帝的算盘打得极好,自从她入了宫来便已知道了,她这般“受宠”的模样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十次临幸有九次在棋盘上,言语间也平淡得很,除了有些时候提到四少,也不是朝廷里的事,单就是提到那个少年的行事,睿帝便是且喜且悲的,只喜得明显,悲得晦涩……
“走,陪哀家去御锦园走走,老闷在屋子里也别扭得慌。”桐太后起了身朝外头走去,哲婕妤便跟着,谁料走到园子口处却发现有块地方变了模样,最靠近合鸾殿的那处原先种的蔷薇尽数被连根去了,齐齐地换上了一丛一丛的茉莉树。
那一片碧绿的颜色在这姹紫嫣红的御锦园甚是显眼,小小的叶子和低矮的枝桠,与这满园的雍容富贵有些不搭调,却又出奇地跳脱出来,直直地落入人眼里,“合鸾殿有主了。”桐太后喃喃地低语了一句,便朝园子深处走过去了。
睿帝是她一手养大的,识字明理皆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来的,合鸾殿人来人往,就算是给皇后布置宫室也无需如此外松里紧,明里暗里围了三四层人马,除了睿帝的亲信,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表面上还又看不出半点名堂。她是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左右玉寒就要进宫为后了,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桐太后自顾走在前头,却是看不到身后哲婕妤眼里的落寞的。那沉静的女子看着郁郁葱葱的茉莉树,想起了前些日子睿帝谈笑时的言语。那时似乎是景荣侯才被剿了老巢,第二天睿帝来关蝶宫的时候满面春风,闻到哲婕妤屋里点的白檀香便说起了别的。
他那时眼若子夜星辰,向来冷峻的面容莫名地有些柔和的态度,他坐在她的对面,左手支着头,右手里拿了一块细长的玉片挑香灰,有一下没一下的,甚是慵懒,“这白檀香燃着太静了,你这是要修佛不成?”这女子无欲无求的,时间久了做个伴儿却是很合适。
哲婕妤笑了笑,开口道:“早先陛下不常来的时候,静一些才好。”她一说完这句话,睿帝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微微叹了一口气,“当初要你入宫,是亏待了你了。”他想要的不是邬梁州太守家女儿的如花美貌,而是靛朝首富家孙女的身后家当,却不料……毁了这个静雅至此的女子。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若能常伴君侧,这是臣妾的福分。”她走到睿帝身侧,将一方锦帕呈到男子的眼前,鸳鸯戏水,活灵活现,旁边题着一首诗,正是:“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那天睿帝走得极早,甚至不曾要下棋,待去到关蝶宫的大门口,顿了顿还是回首说了一句:“以后点茉莉香吧,朕喜欢那个味儿。”而她站在那冷清的宫殿里,素颜白衣,清雅端庄,未经修饰的面容比平日里在众人面前的要好看上许多,而那上面却只带了苦苦的笑,她低垂臻首,轻颦蛾眉,也只是暗自道:“不修佛不可以成仁,晚哲怕是要心生怨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