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布耶最近有些不对劲,丝露给他抚琴的时候时常觉得这人在出神,清朗的眉宇间总是一派若有所思的态度,却又因了这人一贯的清雅幽静而教人辨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
卫布耶在饮酒,奈何酒还是从前的酒,滋味却不是原来的滋味,只因……人不是原来的人。从前有四少陪着喝酒,那是畅快非常,把酒谈天好不快活,如今那人却重伤修养,因了他家阿姐的大婚玉府如今已是不得随意进出,也不知他好些了没有,卫布耶对此十分担忧。
重伤?卫公子执杯的手停住了,他前几日瞧见四少的时候,那人虽有些浑浑噩噩却真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模样。那跑回家的样子活像只兔子,他要是受伤那大街上有几个不是快死的?几个词盘桓在他的脑海里:玉家、良玉神目、大婚、久病的玉寒、受伤的四少……
他知道司空大人并非老死,恩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这才将《异方奇谭》早早地交与他,而这个杀司空大人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睿帝,只有睿帝可随意出入司天台,只有睿帝才能瞒天过海并教刑部与大理寺口径一致。然……缘何?司空大人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正在卫布耶剑眉紧锁之际,丝露弹错了一个音,五弦琴的第一根断了,卫公子莫名地想起一个字,正是“宫商角徵羽”中的第一个:宫。后宫,红鸾星变,疾厄宫乱,凤体欠安,大婚不顺。
难道……玉家那从未现于人前的三小姐就是时隔百年后拥有良玉神目的人?可是……玉家三小姐也曾入宫觐见,却也从未传出这样的言论。若真是如此,睿帝定然会早早将其娶进宫门,要知道令其占卜祸福国运再合适不过,又何苦再设司天台?
不对不对,卫公子一直在摇头,一脸愁容,此刻璃纱走了进来,见着卫公子如此模样便道:“今日公子的兴致似是不太好的样子,这么着吧,我与丝露近日学了门新本事,不若先在公子处献个丑?”卫布耶听得璃纱如此说话,也不能冷着脸不理不睬,便随口问道:“什么新本事?不如先说来听听?”
璃纱看了丝露一眼,笑着走上前来,美目流转,道:“唱戏!”“唱戏?”卫公子被她弄糊涂了,一脸的不解,璃纱歌艺一绝,丝露琴冠天下,这二人没事儿学什么戏啊?
丝露见他脸上不再如方才那般愁云密布,啐了璃纱一口,便说道:“公子别听她胡说,她就是闲无聊,非得拉扯着我一道,狸猫换太子学了一半又跑过去唱女驸马了!也没个定数,你让她唱个一两句还凑合,要想看一整出那还是算了吧!”
璃纱听得她这番笑语,立刻作势冲上来拧了她一把,道:“我是想学狸猫换太子来着,谁料某人又不会唱曲儿,我一个人唱俩男人多难啊,一会儿太子一会儿狸猫的,变脸还来不及呢!不如装个女驸马,反正左右一身男儿装,怎么唱都一样!”
“你还有理了!一天到晚的就会说道歪理!……”她俩仍在说着,卫布耶却是再也听不到这二人在说些什么了,满脑子皆是四少变脸的功夫,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精彩纷呈。那小子笑起来的时候璀璨夺目,灿烂可人,看着就教人欢喜。他装起可怜样那也是一等一的叫绝,活脱脱的被抛弃的小狗儿,大眼睛滴溜溜转悠,却又是含了水汽,万分的招人怜惜。
脑中场景一换,那日在茶肆里那人笑得极其得意,他当时觉着那笑不若平日里那般灿然生辉,只淡淡的,有些个稳操胜券的意味,向来灵光四射的杏眼尾端稍稍扬起,教人想起一句用烂了的句子: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再想到那日在瑞丰楼,那人浅押一口薄酒,水润的双唇,配上柔和的侧面,雅致婉约一如大家闺秀,那时他便有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一个顽劣的臭小子瞬间变成了端庄沉稳的女子。原来……不是错觉,那人分明就是女子,只不过……连她自己也未曾有身为女子的觉悟吧。
女驸马?这回换人了,是女状元!黄金榜题名,五花马游街,琼林宴饮酒,这人好大的胆子,也亏得她对景荣侯如此上心,原是因了睿帝的指派。玉家有对龙凤胎,举世皆知,如此……凤鸣轩里藏着的莫不是真正的玉家四少?
这个认知显然教卫布耶有些难以接受,不过,越是抗拒,他便越是清楚:他猜得没有错,有良玉神目的不是三小姐,是四少爷!还有什么能教人觉得更加难以置信的?他宠了这么多年的小弟竟是个女子,不仅混迹于花街柳巷,而且还玩儿转儿秦楼楚馆,堪称花丛老客、风流公子,真真是太过荒唐。
而那个造出如此多荒唐事宜的人却是个心系天下苍生的主,艳阳居一跪,那般恳切异常的模样是个名士该有的气度。然……她是女子,卫布耶蓦地心头一紧,指尖仿佛还残余着那人颜面上滑腻的触感,温润至此。
良辰苑内同样有一人也是正在冥想神游,景荣侯府被抄,四海通缉令已出,全天下都知道景荣侯意图谋反却被四少一举端了老窝。然,齐博臾压根儿就不在意,不过是一室弓弩尽毁,凌风公子未曾暴露,邳州兵马没有作乱,任齐凤臾本事再大也不能无缘无故治罪。他在意的不过是心头的那点伤。
已经是四月中旬了,天气转暖,加之室内熏香缭绕,他就算是只批了件纱衣也并不觉得冷,可抚上心口的那块地方,轻浅眸色加深,“好一个玉寒,够聪明,够狠绝!”不过那人很快就要成为靛朝的皇后了,“你母仪天下去了,本侯岂不是少了一个对手!”
“侯爷。”锦煜姑姑的嗓音自门外传来,齐博臾按了按手边的麒麟浮雕,门便打开了,锦煜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四少不在玉府。”探子在凤鸣轩外转悠了好些时日,确实不见四少在里头。
“哦?”齐博臾偏了偏头,细长的眉目斜斜地上挑着,饶有兴味的样子,只,眸色森冷。锦煜知道他的意思,想了想又开了口,“合鸾殿里有人了。”
齐博臾眯了眯凤眸,薄唇勾起,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挥广袖便从软榻上站起身来,修长的体态很是婀娜,只依旧虚得厉害,锦煜赶紧上前扶住他,他慢慢地在房内踱着步,一边说着话:“良辰苑近几年的进账本侯也没有管过,你拿那些个钱都做了什么?”
“有放在外头作印子钱的,还有倒卖珠宝的,最近两年因了侯爷的吩咐也有部分人去管了铁器的。”她说的简单明了,齐博臾看向她,笑了笑,“不愧是锦煜,母妃倒是没有看走眼,把你给了我。”
锦煜听得他提起自家小姐,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齐博臾也不愿她说出什么其他的不相干的话来,便吩咐道:“把倒卖铁器的银子再放宽些,珠宝的生意可以停一停,现在该是可以开始屯粮的时候了。”
“锦煜知道。”颔了颔首,锦煜收拾了中午的碗碟,躬身退下了。齐博臾重新坐到软榻上,揭开食盒子取出其中的饭菜便吃了起来。他边吃边打量着这屋子,凤眸的尾端微微扬起,好似在笑。
齐凤臾可就没有他这般惬意了,同是吃饭,在他这里可是费劲多了。太后邀了几个平日里还算是讨喜的妃子一起过来小聚,顺便也说些话。齐凤臾夹在其中很是尴尬,这顿饭吃得也甚是不舒服,好容易对付完了这顿饭,回到龙眠殿里对着的依旧是如山的折子,便愈加地体味到玉寒所谓的自在的好处。
“今日她吃了些什么?”在九龙金椅上坐定,齐凤臾看向身侧的梁公公,问得甚是仔细。
“早间吃了八宝莲子粥一小碗,枣泥糕一块,莲蓉杏仁小团子一只。午膳用了江南香米一小碗,鹿肉二两,木耳春笋少许,什锦蔬菜汤羹半碗。下午进了一只新橙,十二颗葡萄。方才的晚膳只要了一小碗阳春面,送过去的菜一点没动。”梁公公报得极其顺溜,想是这几日也做惯了这些个事宜。
齐凤臾听了点点头,从九龙玉案上的一打书信中取出两封信,一封用红蜡封住的,另一封则是白蜡。“红蜡的今晚子时之前给朕送到京兆尹府上,白蜡的快马加鞭送到泙州太守楼凉月手里,一定要快。”
梁公公接过两封信退下了,齐凤臾也未再有什么别的吩咐,直至批完折子才又将梁公公唤了进去。梁公公候在跟前,见主子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今晚……还是关蝶宫?”
良久,齐凤臾点点头,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朝哲婕妤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