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轩出席公司的宴会,他的同事纷纷向他们表示祝贺,说她幸福,娶了轩这样的女人。的确,轩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有很多人追求,但不为任何人所动。他自然明白其中缘由。他虽不愿把自己交之给外界,但对身边的一切,他都明白于心。只是,他不为她所动,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让他将自己的心交付。
他并不后悔结婚,即使不爱,一个男人总需要一个女人。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爱情,他从来没指望过自己的婚姻会是爱的结晶。爱对他来说太荒唐。
他在客厅看新闻,轩在厨房做饭。新闻看完,饭便做好了。他安静地吃饭,轩做的饭很可口。他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平常人的幸福。他该觉得幸福的,可他没有。
他十五岁离家后,很多年都没有回去。他并不想念他的父母,对家乡,他没有想念。他只是想念那个女孩,那个会在半夜惊醒的瘦弱女孩。他想念着她。
她写信告诉他,她开始恋爱。男生是从城里转来小镇的,念初三,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这个脾气古怪不合群的女孩。然而,男生还是提出了分手,他无法了解她的心思,只知道他不在她的心里。她只是看着他笑,然后转身离开。
“这是我的第一次恋爱,结局是我静静离开。”
后来她考进重点高中。她的学习一直优异。
念高中时她再次开始了自己的爱情,只是这一次,是她,沉浸在自己的独角戏里,不肯出来。
第一眼便让自己爱上了他。不顾一切的死死追求,失去理智与尊严。
“我爱他,政珑,我将穷尽一生来爱他,相信我,是真的在爱。”
她将穷尽一生去爱的那个人不爱她,不会爱她也不敢爱她。不能说讨厌,只是惧怕。她是个疯子,他被一个疯子爱着,他极力逃脱,她死死拽牢。
她最终觉得羞愧,为她无望的爱情。她的愤怒,她的爱让她疯狂。他们之间保持着尴尬的沉默,他对她无话可说,她的无言也让她无法张口。他想走,她不让。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她看着他,呆住了。他虽不喜欢她,但良好的修养和隐忍的性格让他一直耐心的对待她。直到这一刻,现在。她没见过他这样,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她从他身旁跑开,一直跑,一直跑,顺着楼道,再顺着跑道,一直一直跑,不停歇。
“爸爸说如果你想哭或是觉得很伤心,就去跑步,跑步会把自己的力气消耗掉的,这样就没有力气悲伤了。”
“可政珑,我还是觉得难过,真的,好难过。”
她第一次向他展示她的伤悲,他觉得安慰,同时也觉得可悲。他为自己觉得悲哀,这样浓重的悲哀让他透不过气来。
她最终也没能如他母亲的愿顺利完成学业。她在高二那年退学,没有人知道原因。在长辈的眼里,她是个文静懂事的好孩子,成绩一直很好。他们当然不会明白这样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不愿读书了。她依旧是什么都不愿解释,这是她一贯的做法。他母亲虽生气,但终究不是自家孩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自伤心。
她只是渴望爱。他明白,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补她成长岁月中爱的缺失。她太过容易被遗弃,所以面对爱,她的索取接近疯狂。
她,如此孤独。
“我想,我怀孕了。”他看着面前瘦弱的轩。她略带怯意的说。他带她去医院检查。回家的路上他感觉到轩心情的愉悦,他看到她脸上母性的情怀。原来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是怀孕的时候。他伸出手将这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搂在怀里。她显然有些惊讶,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主动并心甘情愿的向她靠近。她的内心开始温润。
他突然很想好好疼眼前这个女人,用他的一生来照顾这个女人。这是他的真实情感。
她又七年没与他联系。她从他父母家搬出来,一个人在外面生活。
再相见时,他们已经二十六岁。他,已经事业有成。
她坐在他家门外的阶梯上等他回家。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他叫唤她的名字。她一下子惊醒。“你还是那样睡得不踏实。”“政珑,我终于等到了。好久。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把她带进屋。轩从房间出来,她看着轩笑,用手摸她的头:“这就是你领养的女孩,对吗?”他让轩进房间。他带着她来到他的房间。
“我一直很想念你,子爰,我们十一年未见,有七年你都没和我联系,这七年,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去了云南,我喜欢那里的天气,那里的阳光很纯净。在那块神奇瑰丽的土地上,深藏着很多慑人心弦的秘境。我在那里徒步旅行,去到了碧罗雪山,大理苍山,独龙江,虎跳峡和尼汝。然后去了泰国南部的喀比,这个小岛是隐世密洞的集中地。我在那穿越岛屿,在海岸露营,无人岛上过夜,古钟乳石洞内探索。我还去了马尔代夫,凌晨时分,皎洁的月色把这个小岛照亮,一座座搭建在海上的房间,在深蓝的海水上,透出像水上漂浮的莲花灯一样的光芒。像是天国的明灯在给我指明方向……”
“你,如何有钱去这么多地方?”
“我一直爱着那个人,一刻也没停止过。因为他的不爱,我离开学校。我呆在姨妈家整整一年,什么事也没干。十八岁,我离开那,离开你家。十八岁,我开始想要嫁人,嫁一个比我大十五岁到二十岁的人,嫁一个有钱人。是的,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二十岁,我遇到了这个男人,39岁,有很多钱,然后我嫁给了他。政珑,我结婚了,六年了。我不爱他的钱,你明白吗?他对我好,他宠我,疼我,爱我。他是唯一愿意爱我的人。所以我把自己交付给他。政珑,终于有人肯爱我。”
她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把头扭过去,不想看她。
“你,依旧不愿和我说话?我过去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不肯回。哪怕是只言片语,你也不肯。你不可以这样的,你是我唯一可以说话的人,政珑。”
“子爰,我只是在听你说。我,没有什么要说。”
“回去看看你妈吧,她很想你,姨父也老了,你不该再恨他。”
“我不愿回家,你该明白的。”
“你还在怪我?”
“没有。”
“政珑,你一直不肯原谅我。从十三岁开始,你不愿和我说话。我没有想过你会如此介怀。如果知道。我当初不会帮那个人的。”
“子爰,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我这边。”
“你不该和别人打架。”
“他不该喜欢你,不是吗?”
“政珑,我明白。可是有些事我们如此无奈,你该知道的,有些事绝无可能。”
“是,我知道,所以我离开。”
她起身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然后很专注的吃。她对食物的需求总有种不满足感。对食物的热爱超出常人。
“我还是常常觉得饥饿。”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笑。
他原以为她已逃脱,可她还是泄露天机。他知道她同他一样,还被捆在自己的堡垒里。一个人,独自存在。出不来,进不去。这是属于他们的默契。即使已经无法相互安慰,但却一直活在对方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的唯一。就算不愿承认,也无法逃脱。
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即将来到他的生命中,他即将成为一位父亲。或许,他的内心是充满喜悦的。
他终于决定回家,带着妻儿。
轩显得很高兴。他愿意带她回家,去见他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这是他对她身份的肯定。
已经有二十年没回过家了。他对家没有眷顾之情。少年对父亲家庭暴力的增恨和对母亲无止境叹息哀怨的厌烦让他离家出走,不愿再回来。
他母亲在村口等着他们。见到他十分激动,不断地掉眼泪。他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要流。他以前在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整天以泪洗面,父亲醉酒回家见到母亲哭就开始打。他对母亲的同情转为厌烦。他不喜欢这样软弱的母亲。他讨厌那个愁云惨雾的所谓的家。也许这也是子爰不愿住在他家的原因。
他见到父亲,他想喊一声爸,但终是什么都没有说。父亲依旧不和他说话,只是眼里已没有了那些暴戾。他从他手里接过行李,对媳妇的问候以微笑回答。他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旁边,听着妻子对儿子不断地哭诉着这二十年来的思念。
他同妻子睡在自己儿时的房间。房间的摆设没有什么变化,房间也依旧阴暗,在这间房里他度过了不快乐的童年和迷惘的少年。在这间房里,他与子爰做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冗长的梦。
他听到子爰的呼唤,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对他笑。向他伸出手来,他伸出手去,却够不着。他向她靠近,他叫她不要走,可她只是看着他笑。
他半夜惊醒,发现自己全身冰凉。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子,然后下了床。
他拒绝与外界交流,他孤独的呆在自己的房间,不愿出门。他没有朋友,他一直一个人。七岁的时候,子爰提着一个包站在他面前。他的领地被外人强行侵入,他的内心充满不甘愿。她不和他说话,兀自打开包。满包的书。他的眼睛被吸引。她从中取出一本,然后自顾自的看了起来。对他,并不理会。
上学之余的时间他们就呆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他们整天厮守,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读她带来的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将她的书全部读完。他看她画画,听她说话。他教她看天上的星座。告诉她各种昆虫的寿命。玩累了,就躺在床上听收音机里放着的很老的歌。两个不知日月长久的小孩,相依相偎的度过了他们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想去看看子爰,我想她很孤单。”他吃完早饭后对母亲说。他的母亲又开始流泪,他伸出手去替穆青擦干眼泪。
三十岁时,他再次见到她。她再生病,他送她去医院。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断地流泪,他试图止住她的眼泪。可是徒劳无功。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流泪,政珑,眼泪如此羞耻。”“子爰,你现在应该少说话。”
“政珑,我们一直在自欺欺人,对吗?”
“……”
他在她身边躺下,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相背而睡。他面向她,他拥抱她,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尽管他拥抱的只是一座冰冷的坟墓。
子爰,我们如此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