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这类虚字之使用,随处可见,限于篇幅,我们不作一一分析,读者在阅读讽诵中,自可有深切之感受。这种极其个人主观愿望色彩的情态虚字的使用,不仅极大地表现了个体内在的情感愿望,而且直接地表现了诗人主观的情感诉求与求而不得的尖锐对峙,它使得全诗处于一种强烈而紧张的情感控制中,诗人竟至于发出了“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这样泣血呼告,阴性乖戾的句子。
在李商隐晚年的《锦瑟》当中,随着年龄渐长,诗艺愈发自觉和成熟。锦瑟无端五十弦,实际上是这句诗的情感力量之所在,甚至承担了这首诗的全部终极指向:人生所在,一切就像这无端的五十根弦一样令人充满了疑惑,它潜藏了一种人生境遇的不适与困惑之感,一切皆是无端如此,毫无缘故,却又拥有猝不及防的力量。义山在诗中运用了许多的情绪性词汇,保持了非常强烈的个人化、主观化的情感强度,它们使得整个诗歌经过一般具象化的抒情以后,在超越的形式上回到了纯粹的抒情状态:一个精心构筑的哀感顽艳、绝望茫然的情感世界就此形成。
最后我们要略略提到义山诗的读者。这样一组阴性态势的诗歌,必然需要气质相近的读者来读解。李商隐在读者群中有多少爱赏,就有多少误解。要想对其作品有着清晰的觉解,必然需要一个与之相接近的心灵并对其纯粹抒情的心灵世界有良好的感知能力,才能破解其梦幻心灵的诗意。围绕这组诗歌,义山在《柳枝五首有序》中记载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事件: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撅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曰,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5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佘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寥寥数语,义山之红颜知己柳枝的形象就跃然纸上,其气质之梦寐惝恍,其性情之率真绝俗,让人惊讶且浮想联翩,在少女柳枝十多年的青春岁月中,她所过的乃是“吹叶嚼蕊,调丝撅管”的诗歌一般优美的艺术生活;所爱好的乃是“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这种艺术趣味也自与一般的天真烂漫的闺中少女大为不同。这样一位气质特异的少女,盖因整日沉酒,歌诗梦幻聊以自遣,竟被疑为“醉眠梦物”而未婚娉,其青春岁月之寂寞寥落,亦可想见。在其梦游般的生活中,忽有一日听见让山吟诵义山之诗,瞬间竟被这些美妙的诗句所深深打动了,她用一种惊喜促迫的口吻来询问:“谁能有这样的情怀?谁人写了这样的诗篇·”其中对于诗人才华的倾慕之意,自是显现无遗。这段文字中有诸多语焉不详的疑点,我们对此暂置不论。若深究细想,我们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这组由让山吟出的诗歌,几乎在瞬间就引起了柳枝的惊叹。柳枝乃商人之女,有多情敏感之天性,较好的艺术感悟力,与后世那些满腹经纶的诗评家殊相径庭。这些男性的评论家倾向于从纯知识理念、诗学观念、甚至互相缠绕的术语来阐释这首诗,而柳枝仅仅就其吟诵瞬间之语音、声情与字面,即对其特异迥绝之梦幻境界颇有会心,这一现象说明了什么?或因阴阳有别,女性对于诗歌的感,知方式,大不同于男性。或因诗人本身强烈的阴性气质,他的诗在女性读者那里更容易受到特别的关注和喜爱。因而让山在吟诵的瞬间,那复沓连环的音节之美、文字之美就足以引起柳枝的惊讶叹赏。
另外,《燕台》四首令人讶异者还在于,这组诗中充溢着一种敏感早慧的气质,甚至还有一种阴郁凄凉之感,诗人多经由时光之磨砺,其诗艺才渐趋老练成熟,而李商隐如此年轻的时候在诗艺上就有了这样成熟精妙的表现,这些都足以令人惊叹。甚至可以说,李商隐诗歌的卓异品格在这首早年的诗歌中间就已经初露端倪,其后来的诗歌写作更加丰富、拓展了早期的音域。这组诗给了我们丰富而多元的诗歌经验和想象空间,它所给予我们的感受,正近于当代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其《迷楼》中所言,它唤起了我们心底那一份“迷失的渴望”。
(第二节)异性情结
文学史上,在诸多出自男性手笔的缠绵苦恨的情诗当中,我们有时会发现其中有时会不期然地流露出一种女性化的情思。人之性别取向,虽受先天生理之规限,但其潜在的异性情结却在这些文学作品中隐约显现出来,这是值得深思的现象。
大学时代,曾经有段时间很着迷何其芳的诗歌散文。何其芳出生于四川万县一个旧式大家庭中,幼时即喜爱中国古典诗词。诗人在《梦中道路》中尝自言沉醉于“晚唐五代时期的那些精致冶艳的诗词,蛊惑于那种憔悴的红颜上的妩媚,又在几位班纳斯派以后的法兰西诗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种同样的迷醉”。(《何其芳文集》第二卷)由此可见到诗人的艺术趣味,其诗也深得词体之美学特质,偏于传达纤柔婉丽、细腻微妙之境界。这个纤细锐感的诗人,对于阴性事物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尤其是对那些温柔恬静的女性企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诗人一生梦想之所在。诗人在很长时间里所做的梦即是“一片发着柔和的光辉的白色的花,一道从青草间流着的溪水,或者一个穿着燕子的羽毛一样颜色的衣衫的少女,何其芳在1924年曾经写过一首小诗《扇》:
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成天凝望着悬在壁上的宫扇/扇上的楼阁如水中倒影/染着剩粉残泪如烟云/叹华年流过绢面/迷途的仙源不可往寻/如寒冷的月里有了生物/望着这苹果形的地球/猜在它的山谷的浓淡阴影不/居住着的是多么幸福……
这首诗中有很多古典意象,比如妆台、宫扇、楼阁、剩粉、残泪、绢面以及阴性文化图景中必不可少的月亮,它在这首诗里散发出一股清冷的光辉。这诗中的女性也似曾相识,她和晚唐五代词中那些和泪严妆的女性一样,成了月光下寂寞的影子。她在镜中看见自己因时光流逝而改变的容颜见菱仡的楼阁倒映在水中。她傭倦的神思仿佛花间词中的女性,又仿佛天上寂寞的姮娥,向往着人间的幸福。这自然令人联想到李商隐的著名的《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从这首小诗来看,何其芳自然深谙古典诗词之精妙。他的诗中时时可以见到这类寂寞而美丽的女性,在这类女性身上,诗人寄托了最为温柔美妙的遐思。
自然这种异性情结在古典诗歌那里更为习见。假若翻开任何宋代词人的作品,我们都可以见到满纸芊绵婉丽的女性身姿。抑郁多感的词人写出这样的作品并不为奇,甚至那些原本“豪爽精悍”、尚酒使气的豪爽之人填起词来,也极尽剪红刻翠,妍情丽藻之能事。北宋词人贺铸即是一个绝好的例证。根据《宋史》文苑传》,贺铸——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博学强记,工语言,深婉密丽,如刺组绣。尤长于度曲,掇拾前人所遗弃,少加藥括,皆为新奇。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载:贺方回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喜较书,朱黄未尝去手。
其好友程倶在为词人撰写的墓志铭中称其:豪爽精悍,书无所不读。哆口,竦眉目,面铁色。与人语,不少降色词。喜面剌人过。遇贵势,不肯为从谀。(《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
由以上之叙述,则贺铸形貌之威猛奇特、性情之傲立不群,足可想见。程倶《庆湖遗老诗集原序’》又云:
……方回之为人盖有不可解者。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然遇空无有时,俛首北窗下,作毛小楷,雌黄不去手,反如寒苦一书生。方回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然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方回忱慨多感激,其言理财治剧之方,璺璺有绪,似非无意于世者;然遇轩裳角逐之会,常如怯夫处女。余以谓不可解者,此也。
这段话实在是触及了词人内在真实性情的独到会心之言。依程倶所言,词人非但在行为方式上颇有尚酒使气、任侠习武的慷慨之风,而且在内在性情方面,实在又有一种腼腆羞怯的难解之处。此难解者有三:其一是在词人性情中,气侠雄爽与沉静内敛,此两种判然有别的人格气质的对立统一;其二是其行为方式上的任侠之风与其大多数词作中幽闲思怨的异性情结和雍容妙丽的词采形成了很大反差;再者便是词人的积极用世之意与谨慎自保的矛盾统一。如此看似对立矛盾的性格元素构成了词人迥出时俗的奇儁性情。这在北宋词人当中,乃至整个词史上都是颇为罕见的。在他的词中,既有出于一己之豪爽天性而发现于外的慷慨阳刚之音,亦有在情志不申时表现出来的怨慕阴柔之意。贺铸既才兼文武,然而最终却不能施展抱负,忧伤终老。关键在于词人秉性刚直,对于权倾一时之显贵少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宋史·文苑传》)。这种不阿谀权贵,疾恶如仇的性格,几乎注定了他仕途蹭蹬、沉沦下僚的悲剧性政治命运,这也是他在词作中时时流露阴性心态的重要原因。
贺铸词绝大部分写得情思缠绵、词采冶艳。詹安泰在《宋词散论》中将贺铸算作“奇艳俊秀派”之代表,薛砺若之《宋词通论》干脆将贺铸立为“艳冶派”,程倶称贺铸:“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庆湖遗老诗集原序》)这说明贺铸词中这部分符合传统审美风貌的词作还是占了大多数,近乎婉约一途。
词体自中唐文人偶有所涉开始,到晚唐五代开始走上了“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欧阳炯《花间集序》)的道路,逐渐形成了以描写绮艳风情、倚红偎翠为主的世俗化审美倾向。因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词也就有了好写女性生活的文体特征。王世贞《艺苑卮言》中说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花烟月于闺檀内奏之。”清人先著在《词洁》卷二中也说:“词之初起,事不出于闺帷。”如此一来,贺铸词中这类符合传统词的体性特征,描写女性闺帷情态的词作也是比较多见的。其中的女性形象,虽然已经不尽是樽前花间侑酒侍宴,纯以声色事人的形象,然而作者的情感指向未免仍旧处于赏声悦色、略带狎昵之趣味,有时甚至思涉于邪,不能免俗。这里可以举出较多的例证。如《璧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