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前四句描摹秋景。与此前诗体的松散回旋、意象之平淡颇为不同的是,它的意象密集紧凑而富锤炼之功,以至于每个词语单元都像是简洁而明晰的重锤,因为力發的集中,而富有整饬的结构和速度。如果将前人的诗歌看做是诗歌的练习簿,那么杜甫已打算用千钧之力来对悲秋的诗艺来一次彻底的总结。在秋天,令人悲伤的因素已经一览无余:劲疾的风、高远的天空、哀厉的猿鸣、清冷的洲渚、无边的落木、奔流的江水,南回的鸟群,这充斥天地的无限秋景与这颗孤独的灵魂形成了沉重的压迫和对峙。况且这又是怎样一颗摇摇欲坠的病弱之躯:老病穷愁、艰难苦恨、潦倒江湖、白发丛生而独在异乡。古人对此已经有着精细的洞察:“万里,地辽远也。悲秋,时惨凄也。作秋日以其萧瑟衰落引发了诗人的穷愁之感,而在春天,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何以又生愁恨之思?像一位诗人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所阅尽的人间春色,无不是圣人的遗产。”(小海《村庄》)春天,在我的个人经验里,这个词汇散发着一股陈腐而忧伤的味道。检点汉语遗产中的春天,同样给人带来一种阴性的伤感色彩。《文心雕龙·物色》有云: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罗大经《鹤林玉露》)。这首诗是如此简洁凝练、震撼人心,它因为触及了生命所能承载的极限和绝境而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
(第二节)另一种负阴心态:伤春
叶申萝《本事词》卷上载:子瞻在惠州,朝云侍坐。维时青女初降,落木萧萧,凄然有宋玉之悲。因命朝云捧觞,唱“花褪残红”词以遣愁。朝云珠喉将转,粉泪满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大笑曰我正悲秋,汝又伤春矣!”遂罢。未几,朝云殁,子瞻为之终身不复闻此词。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这段话写得神采飞扬。在这清风明月的春夜,人的内心忽然生出了一种温柔绵长的意绪和一种正在复苏的若苻所失的茫然。
春天,总是和身体的躁动、成长和红色的婚庆相关—在《诗经》里,《召南·摞有梅》写了一个女子毫不掩饰的求偶要求。《周南·桃夭》和《召南·鹊巢》渲染新娘出嫁时的热烈气氣,形成了对特定物候下景物与女性人生特定阶段的青春容颜的一体化美感认同。而《小雅。小弁》中的被放逐者在一片舂天的方坟中,却无心观赏,因“心之忧矣,不遑假寐”。《小雅·采薇》用春日“杨柳依”的美景来衬托远离家乡之人的悲凉心情。《豳风—七月》广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钱钟书认为这是中国最早的伤春诗,其《管锥编》云吾国咏‘伤春’之词章者,莫古于斯。”“女子求桑采蘩,而感伤怀,颇征上古质厚之风。”《传》曰“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南鸿烈翏称训》中亦有“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也”的说法,在春天,女孩们看到了自然界的植物逐渐繁茂的过程,她们小小的身体也在绿叶的光影下逐渐成熟。在这个季节里,她们表现出一种对容貌、年龄的特殊敏感,这其中已蕴含了韶华易逝以及生命中春天行将流逝的恐慌,这当是伤春最初的意蕴。
从《诗经》以后,男女情爱中的伤春之情在宫体诗中进一步扩展,伤春显然不只是女子的情感,男子又何尝不曾感春情而伤怀呢·所谓“男女之志同”,在春气的感召下,男子往往也会被淡淡的哀愁所笼罩,从而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感叹。不过也正因为有了“女伤春”的传统,男性在“伤春”时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掩盖自己的本性,借女子的口吻或借描写女子来抒发属于自己的“春心”。如刘希夷《春女行》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女性伤春之诗更加凄凉,春恨越来越成为一个具有阴性特质的主题。
春天也似有欢乐的意绪。唐人于良史《春山夜月》诗云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掏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在春天的夜晚,他在山里游玩,只看见一个欢乐的月亮和馨香的花朵。然而对于多情而敏感的诗人,美好的事物却更容易触动他们心中那根哀伤的琴弦。邱迟的《与陈伯之书》有言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昔,抚弦登陴,岂不怆恨!”在这里,那些生动的草木和飞舞的群莺,只是加重了诗人对于故国和自我身世的怆恨。无论在春和景明的春天,还是在落木萧萧的秋日,文士的伤感,大都出自一种被离弃的感伤。杜审言《和晋陵陆丞相早春游望》诗云: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诗一开始就表明了这样的情景:春天猝不及防地来到眼前,它耀眼的强光瞬间惊醒了那个还沉浸在宦游梦境中的人。一个“惊”字,表明这种遭遇发生得如此迅疾,让一个悲伤的诗人惊讶万分。那些灿烂的云霞,新枝绿芽的树木,婉转啼鸣的黄鸟,都沉浸在早春江南的明媚光线里。春意渐渐深入,不经意间打碎了墨绿的容器,她让绿萍的颜色更加生动。忽然间诗人听到了古朴的曲调,刹那间勾起了归思的情怀。围绕一个“归”字,在春天,那些被流散在阴影中的人,如何才能摸着一缕熟悉的炊烟,重新回到他的栖居之所·那些不断蔓延的春草,它们散发出强烈的绿光,让所有的归途和带着悲伤阴影的人们黯然失色。公元一千多年前的杜甫,当他滞留在被安史乱军攻陷的长安城中的时候,春天的盎然景象亦加重了他内心的创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随着一个国家的残破,那些经历了战争的喧哗与骚动的城池山河,此时此刻,它们正和春天的草木一起深陷。感伤时事艰难,人见春花而溅泪;怅恨离别,人闻鸟鸣而惊心。花似有知,感时而溅泪;怅恨离别,鸟亦惊心。在这样一个荒草萋萋的春日,“烽火苦教乡音断”,如今春深三月,却与家人长久音信乖隔。想念远方的惨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颓败之景,不觉于百无聊赖之际,搔首踌躇,又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他稀疏的白发,几乎已经不能承受发簪的重量。一切都如这散乱稀疏的白发一样不可收拾,国家已经残破,生命的春天早已一去不回。
如果说在杜甫的时代,春天的哀愁尚旦有迹可寻,那么在宋词的时代,春天,简直变成了悲伤的海洋,那么多细小的“闲愁”像春天的杨花和落红一样充斥了词人的深深院。春天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到处欣欣向荣,英华秀美,而自然界的勃勃生机却像一道刺眼的光那样照亮了这个不完美和充满缺憾的人生。在宋词里,“春愁”、“春怨”、“春思”、“春恨”、“春病”一类的“伤春”意绪像流感一样肆意滋生,让人恍惚间觉得春天和疾病是一对密不可分的隐喻。那些“干卿何事”的春风,“吹皱一池春水”,也使诗人的心湖摇荡不已。这种惆怅周期性发作,谁能说这种愁怀并非咎由自取?每到春来,惆张还依旧。(冯延巳《鹊踏枝每谁道闲情抛掷久》)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
芳草年年惹恨幽前事悠悠,伤春伤别几时休。(石延年《燕归梁·芳草年年惹恨悠》)曰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水边沙外》)
春天,来去匆匆,花朵转瞬即逝:
风迟日媚烟光好,绿树依依芳意早。年华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常恨少。(欧阳修《玉楼春·风迟日媚烟光好》)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带缓罗衣,香残葱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晏殊《踏莎行·细草愁烟》)
这些伤春之词,根本无需刻意找寻,只要翻开宋词,便俯拾皆是,即便被目为豪放词人的苏轼和辛弃疾的词里也不免有这样的句子:
蝶懒莺傭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曰晚。黄昏帘幕无人卷。(苏轼《蝶恋花·蝶懒莺慵春过半》)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來,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这些细弱的春风,略带着无知的疲乏,吹来了一些迷雾般的杨花,诗人梦见了自己:他看见自己青春的容颜正在镜中流失,这个时候,緋红的落花向诗人袭来,像无数细小的浪花包围着悲伤的岛屿。诗人的伤春之情借落花而咏叹: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冥。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秦观《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淀溪沙·漠漠清寒上小楼》)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王安国《清平乐·留春不住》)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裳开后,正是伤春时节。(李清照《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在宋词里,春天的消逝被认为是无可奈何的,舂天的流逝无法阻止,诗人们只能陷入深深的悲哀当中。这种伤春之情,每到末世,随着朝代的覆灭和民族的衰亡便像疟疾一样集体泛滥,发为迷惘凄厉之音。宋末词人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词情调悲伤凄苦,意态更见消沉。在暮春时节,诗人所见者唯有巢莺、柳絮、断桥、斜日、归船、荒烟这些暮气沉沉的景象。这时节,花事已了,开到蔷薇,春光已然少得可怜。“拍手笑沙贿,一身都是愁”(辛弃疾《菩萨蛮·赏心亭为叶丞相赋》),曾经自由自在的海鸥,如今也沾了愁绪。往昔欢乐的笙歌管弦声,一切巳经远了。春光兀自好,我却为春愁,只有将重重的门窗关闭起来,在醉和闲眠之间打发时光。最后,似乎提醒自己和所有诗人:请不要揭幵那道将自己和外界的春光隔离开来的帘幕啊,因为一不小心,那些飞花、啼鹃就会让你无计可施地深陷春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悲构成了人类情感体验的两个极端,前者阳性,后者阴性,前者为肯定性情感,后者为否定性情感,此谓心理学之“情绪的两极性”。世俗的人生总是趋利避害,而在文学的领域内,诗人雪莱有云广倾诉最哀伤的思绪才是我们最甜美的歌。”白居易《序洛诗序》云:予历览古今歌诗,多因谗冤、遣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通计今古十八九焉。世所谓文人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
中国古典诗歌,每于抒情言志中抒发侘傺困穷之思,其阴性体验之盛,由此可见一斑。其中相思怨别、羁旅行役之作尤盛: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旅况无僇,久客思归;经岁羁旅,漂泊天涯;凄咽怨断,伤如之何!这些悲伤的诗篇本身正是文士情志受到屈抑、摧折的结果,好比蚌病成珠,在时光的流逝中,这些深隐的病痛逐渐化育了暗中的光洁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