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与悲秋,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阴性的诗歌母题,是古典诗人诉说感伤与处理情感与物象的一种最为古老、最为引人注目的方式。它如同季节的轮回、祭祀的仪式一样柔韧地流衍下来,延绵无尽地出现在古典诗歌当中。孔颖达《疏》尝云:
春则女悲,秋则士悲,感其一万物之化,故所以悲也。因有女悲,遂解男悲,言男女之志同,而伤悲之节异也。女是阴也,男是阳也。秋冬为阴。春物得阳而生,女则有阴而无阳,春女感阳气而思男。春夏为阳。秋物得阴而成,男则有阳而无阴,故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由其万物变化,故所以思见之而悲也。
阴阳与一年四时、自然界的草木荣衰有着密切的关系。《吕氏春秋·季春纪第三·尽数》云:
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
既然天生阴阳,圣人查阴阳之宜,随时而动,而志哀气促的文人则惨痛呼号,凄凉悲情。在文士的笔下,春秋两季几乎成了最易引发周期性忧郁症的季节,无论春光骀荡,还是秋高气爽,诗人们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地生病。
(第一节)负阴心态:悲秋
就个人经验而言,冬天寒冷,夏日燠热,让人长时间处于枯寂与焦虑当中。只有春秋适合人类,使人安适。春秋的一切应该是温和的,夕阳白云,春风秋雨,这一切本应带给人以喜悦,然而愁苦的诗人总是能在任何时候找到悲伤的理由。秋天否花凋残,众芳芜秽诗人在冰凉的雨夜中叹老嗟卑,那滴沥三更的雨水,就这样声声入耳,打在不眠人的心上。诗人都自封为自我精神领域的君王,我想到一个诗人曾经写下这样的句子:“这个朕想废就废掉的一生,妩媚啊。”(杨炼《承德行宫》)多么曲折婉转的感怀,恐怕任何一个英雄在这样的诗句面前都要发出丝绸般柔软的叹息。这是一个适合叹息的季节,一个人的内心在经历了夏天的狂热,而进入了一种沉淀似的状态。夏天过于炎热人们心绪不宁,而在这个季节,花朵已经凋残,绚烂的一切已经归入沉寂。只有那霜叶枫树不失时机地点染了有些萧瑟的景物,它那比花朵还要鲜艳的颜色被诗人看在眼里,得到了深沉的爱赏。
说到悲秋,生于屈原之后的宋玉应是千古悲秋之父。这个战国后期的楚国辞赋作家,他基本上奠定了在面对萧瑟的秋天时,与其文士身份相应的优雅感伤的抒情姿态。这个抒情姿态和策略是如此著名而成功,以致成为后世诸多文士纷纷模仿的对象。多年以后,杜甫在一首赞美宋玉的诗歌里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咏怀古迹》其二)面对这份暮秋时节的萧瑟景象,老痩的杜甫是如此孤独而敏感,这份让人无法忍受的凄凉意绪被多年以前的宋玉深深经历过,并在老杜身上刹那间复活。杜甫深切地赞美面对这份生命的孤独与凋零时风流儒雅的宋玉,好像活在他心目中的一个亲切的师长。尽管宋玉被誉为悲秋之父,但这种悲秋的传统并非起自宋玉。在人类咿呀学唱,还在像自然的雏鸟和昆虫练习飞翔一样练习诗艺的《诗经》时代,我们就已然接触了这股悲伤的秋风。《小雅·四月》诗云:“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这首诗在秋天的凄凉里夹杂着被放逐的臣子的怨恨、衰弱之世的乱离。然而诗人的悲凉情绪并没有被全部安置在秋天,作为过渡,秋天只是被放置在“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和“冬目烈烈,飘风发发”中作为起兴。《秦风。蒹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秋日苍茫的水草和露水连成一片,构成了人类思念中最为深沉久远的意象。
秋天和诗人的感伤纠结在一起。《九章·抽思》云:
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数惟荪之多怒兮,伤余心之忧忧。
《九歌·湘夫人》云:帝子降兮北诸,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种骚体文学特有的摇曳参差的语言与这凄清杳眇的意境之间,构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优美唱和。深秋的凉意和情感的寂寞不安融为一体,渲染出一派难以言说的凄迷惆怅之情,成功地点染了湘君久候夫人不来所引起的脆弱、缠绵与哀婉,被明代胡应麟称为“千古言秋之祖”(《诗藪》内编卷一)。戴震云:“写水波、写木叶、写秋风,皆所以写神不来,冷韵凄然。”(《屈原赋注》)孙矿云赋得洞庭一句,遂令一篇生色,可见《楚辞》写景妙。”(《楚辞评林》引)林沅更云:“幵篇‘袅袅秋风’二句,是写情之妙。其中皆有情景相生,意中会得,口中说不得之妙。人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犹”沅有芷,二句起兴之例,而不知‘不尽长江滚滚来’实以“袅袅秋风”二句作蓝本也。”(《楚辞灯》引)毋庸置疑,这种以情结景、寄情于物的表现方法,对中国古典诗歌有着极大的影响。唐代李白的《远别离》诗云: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从诗歌内在的风致、神韵来讲,与屈原之《湘夫人》多有神似。这首祭祀湘水女神的诗歌,有着民谣般简洁、回旋的形式和节奏,成为最贴合于中国人心灵秩序和美学理念的表达方式,它以抒情的而非戏剧的方式展开,它对于景象的描述甚至具有命运般神秘的力量,最终以原创性的清新、生气与其他诗歌一起汇结成标志中国特质的抒情传统。
在《湘夫人》中,悲秋的意象还没有全景式地展开,它仅仅是作为湘君、湘夫人悲剧性恋爱的暗示而存在。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正情深意长,将“悲秋”推向全景式描写,并将悲秋凝固成母题格局的,当推宋玉之《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僚懔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汶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诗一开始就把秋季万木黄落、山川萧瑟的自然现象,与诗人失意巡游、心绪飘浮的悲怆结合起来。人的感情与自然界的景象融为一体,使得整篇作品凝结着一股排遣不去、反复缠绵的悲剧气息,勾起人们对自然变化、人事浮沉的无限感喟,千古之下,犹有深切的兴发感动之力。“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僚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秋天似乎具有一种让人敬畏的力量,诗人一开始就以不加节制的语言大声呼告:“这让人悲伤的秋天啊!”一声呼喊,无限凄怆。眼见得大地萧瑟,草木摇落,离家远行,为客他乡,登山临水,送别情伤。寒蝉凄切,大雁悲鸣。若天高气清,西川明净,清明丽景,反增伤悲。秋风秋气,伤我颜色,仕途偃蹇,中情怅惘。贫士失职,志哀气促。仿佛人间的所有悲伤都集中在诗人身上,仿佛世间一切的生灵、声音和颜色都在诠释“悲伤”二字。语言和节奏的零乱源自内心强烈的失意和无序之感,仿佛一个处在极度悲痛之中的人,他的脚步踉跄而零乱,内心空茫而悲痛。这种非秩序的零乱的语言,与整饬而富有建筑性特征的阳性语言形成鲜明的对峙,它感性而支离破碎,阴柔而怅惘,来自一颗因悲伤而破碎的心灵。《九辩》是犹疑的,在内心的怀疑和求证过程中显示了它在语言上的回旋、重复,以及内心反复的痛苦呼告与究天问理,在这点上它秉承了《离骚》的传统,其诗又云: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上天既已平分四时,然而我为何偏偏为此寒冷的秋天悲伤?诗人并非为整个人类生存困境而忧患,他所忧患的原本是因秋之时、秋之物一起衰落而引发的悲剧性的生命共感。白日昭昭,长夜悠悠,百草千花因风刀霜剑、白露严霜之损伤而失去了往昔美丽的颜色,枝柯萎黄,形迹销铄,生命如此脆弱,爱它的人无计可施。岁月忽已晚,又将奈之何?由此而引发了对自己身世的哀怜,悲叹生不逢时,漫长的黑夜就要来到:“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九辩》悲秋的方式,已与在此之前写秋之作大不相同,秋天已不仅仅是人活动的背景,其节令、气候与人的命运、情感浑然一体,有着最为直接的荣衰与共的关系。《九辩》的秋天,好像穿在我们身上的一件旧衣裳,它以秋日的露水、严霜为履历表,而里尔克的《秋日》则裹挟了暗中具有预言般言说力量的上帝,好像我们头顶上方的苍穹和闪耀的星辰。
后世悲秋之作,非常引人注目者,还有曹丕的乐府诗《燕歌行》,其诗云: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诗抒情策略大致不出《九辩》樊篱。先以秋景入题,述节序代换,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群燕辞归,大雁南翔,流年暗换之意。然与《九辩》内在抒情口吻颇不相同,前者系“失职而志不平”的落魄贫士,后者则化身为极度相思中的思妇;前者多见情志之哀伤,后者则以缠绵思念为主。前者忧从中来,不可排遣;后者则有所寄托,发为清商之曲,短歌微吟。前者怨愤郁结,哀而伤;后者则见温柔敦厚,哀而不伤。如此,因了抒情主体的性别转换,从秋士易感的失志悲吟当中,又增加了阴性的相思怨别之意,这使得诗歌呈现了一种双性特质。男人们毕竟有着更为强烈的自尊心,他们羞于自言其失志被弃之感,于是那个在诗歌前台中痛苦呼号、自恋自伤的形象由此隐匿起来,摇身一变而为一个温婉的女性,他呼号的声音不再那么尖利刺耳,他的形象也不再那么褴褛难堪。生命,就是在这样的面具式的间离感中获得了暂时的安适。
然而老痩的杜甫毕竟迂直,在这让人无比伤感的秋天,他老泪纵横,泣涕涟涟,但并不喜欢利用这种诗歌中常用的、有些花哨的性别面具来掩饰自己。其《登高》诗云:
风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