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少女出身名门,品质纯美。又绘合欢,皎洁如月,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也。“合欢”,是一种对称围案的花纹,象征男女欢好之意。《古诗》中有“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之句,将团扇置于怀袖,天气炎热时则取出摇动,顿生微风,使入爽快。然而秋天降临,凉风转瞬换了人间。恩爱难驻,长久以來的恐惧终成现实,季节在刹那间显得萧瑟,空气也开始寂静下來,曾经有过的欢乐毕竟就要过去了,团扇终于被弃置箱中;韶华已衰,箧笥幽冷,曾经爱恋的温度已经冷却。此诗含有古典静穆的美感,画面交替得明净而舒缓,然而包含了一种十分可怕的隐喻。纨扇盛时,何等光彩旖旎,恐扇之衰,又是何等哀感顽艳。那些宫中的女子,侍候君侧,其实不过是纨扇一样供人欢愉的玩物而已。纵有暂时的欢爱,然而弱者的爱情毕竟卑微宿命,色衰爱弛,秋风一渡,恩情两绝,鲜活的生命不过是一枚哑默的树叶一样被丢弃的纨扇而已。佳人总是失时被弃,像错失季节的花朵。钟嵘评日《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绝非过誉之辞。
从汉代开始,女性已经开始完全依附男性,她们被迫或自觉地遵从礼教,其精神和体质都在向弱化的方向发展,渐渐步入了男性的爱欲视野。自然女性的时代已经完全终结,不平等的双重道德愈演愈烈5在男性话语掌控的世界中,女性的形象自此被彻底扭曲。
(第二节)情欲:窥视与代言
卢梭在《一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中说如果没有达到那种状态的希望,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的权利,我将不复存在,除了在记忆里。”记忆,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幻想,是欢乐,是绝望的往昔。文字就是一个人记忆复现的历史。当我们在讨论情欲这个问题的时候,诗歌首当其冲地充当了我们记忆的载体。诗歌为我们的读者提供了一块既安全又保险的记忆储存地。一个灵心善感的人,必然会在古老的诗歌回忆所带来的快感。日复一日,我们处在诗歌审美感觉的危险包围当中,甚至突然有一天我们在那些古老的诗篇当中发现了我们自己的声音。像被潮汐轻轻推动的夜晚一样,我们反复确认自己如同铁板钉钉般的平庸生活,在平常的际遇当中焕发了渴望迷失的强烈愿望。就像隐秘的情欲,在自己肥沃心灵的小岛上,我们听到了它忧伤的声音。这歌声飘忽不定,可这隐秘的欲望被诗歌记录下来,在我们的阅读当中,它获得了暂时的凝固。
法国诗人马拉美说:“可惜啊,肉体是忧伤的。”这声音仿佛出自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之口。在欲望的漂流中,诗人对自己发出邀请,可惜最后在幻灭中发现肉体是忧伤的。在众多有关情欲描写的诗歌当中我们都会发现一个有些忧伤的肉体,轻轻被压抑的情欲,即使是在放纵之后。官能的愉悦似乎是一场久违的骗局,就像是远方的海市蜃楼。曾经多么美丽的肉体啊,我在深夜里梦见过她美丽的样子。像暗夜中盛开的红莲花一样,记我内心珍藏的宝石。波德莱尔《恶之花》写道:
于是她玉体横陈,她任凭抚爱从沙发的高处她笑得多么惬意因为我的爱温柔深沉像大海涨向她身边像涨向悬崖峭壁。她双眼盯着我,像驯服的老虎神情缥缈恍惚,摆出种种媚姿,她的率真和放荡纠缠在一处给她的变相带来新鲜的魅力;她的手臂小腿,她的大腿腰肢光润得像凝脂,起伏着像天鹅在我锐利宁静的目光前游移肚子和乳房,我葡萄树的硕果爱欲驱动了诗意,她现在就是一张率真和放荡的白纸,等待着诗人填写动人的歌谣。仿佛欢快的乐器一般,她笑着,美丽的身体轻轻涨起来,仿佛秋天成熟的果实,等待着热情的采摘。最后而灯光终于心甘情愿地圆寂只有壁炉还闪烁在这小屋每一次它发一声火红的叹息就用血浸红她琥珀色的皮肤。这忧伤的肉体,热情冷却之后,重又发出叹息。灯光就此圆寂,只有炉火带给我们最后的温暧。在寂静中,我们感到难以言传的羞涩。这狰狞的血红色浸泡着她的肌肤——失却了先前凝脂样的雪白。
在爱情的甜蜜和诗歌旋舞的语言当中,其中总有一股力量跃跃欲试地推动着人的意念。像一股散淡而又不绝如缕的歌声,在诗歌隐秘如黑夜的背景中若隐若现。黑夜,给人们提供了安全的庇护和诉说的可能性。这个时候,歌唱者的容貌被隐藏起来,在诗歌史上也只充当了无名氏的角色。但正因了无名的庇护,歌者的焦虑暂时消失了。她们的容颜漫漶不清,但是我们可以偷听到她们内心的咏叹。当她们唱出她们的爱情和欲望的时候,常常带有直率的挑逗性。南朝乐府民歌中江南吴地流行的著名组曲《子夜歌》中,我们可以听到恋爱中的少女那缠绵的歌声:
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这首诗给人营造了一种恍惚忘我的梦境。诗歌的最后让满怀期待的女子进入了一种彻底的虚无。我们仿佛听见了她的叹息,她在深夜里寂寞难当,恍惚间在半明半昧的梦境中听到了情人低低的呼唤,这声音是如此邈远而亲切,仿佛未曾谋面的恋人。朦胧的村舍在淡淡的雾霭中显得更加秀柔,如仙山琼阁,虚无缥渺。明月灼灼,花朵绽放,一切给人以强烈的不真实感。我们仿佛感到了女性隐秘的欲望被轻轻地打开,在这寂寞的夜晚。这轻柔的呼唤无人知解,它像一把绵软的剑在春夜的上空盘旋,寻找着另外一支剑。在想象中邂逅,其中的一支略略有些吃惊,它感受到了一股强有力的剑气的冲击。然而在实际中它没有遇到另外一半,然而想象已经耗尽了它的激情,最终只是绵软地飘过,白白虚应了好风景。在下面这首荆楚地区的民歌《西曲歌》里,女子表白她的情欲的时候,其口吻更加清晰,毫无羞惭之意,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就郎抱。
这首词并非一个优美的痴想。其中蕴含的强烈的主体意识让我们觉得它更像是一个女性在直接申诉自己的情欲。我们无法确定它的作者是男性还是女性,但是它至少体现了和中国传统诗歌大不相同的一种强烈的女性的自我意识。她不需要婉转含蓄、温柔敦厚地顾左右而言他,或者仅仅止于陈述心灵世界的爱情愿望或想象,她的目的就是要一个来自异性的温暧怀抱,一种直接的身体依偎的欢乐。在大多数中国传统的诗歌当中,这种潜在的女性的直接和热烈是不可思议的。这样展示我们隐秘的欲望是痛苦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无法泰然自若地暴露对于身体的直接渴望,它会立刻引发一种道德上的不安。而在另外一些诗歌当中,其中男性的口吻是显而易见的。在一个到处充斥男性声音的时代,女性的声音本来就喑哑无闻,由一个男性扮作怜香惜玉的角色来窥视女性生活,描摹她们的形象并且为她们代言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在一部由梁朝宫廷编纂成的六世纪的情歌总集《玉台新咏》中,一种比起前代更为新鲜的歌咏女人的方式出J见了。诗人对于女性的关注由情感意绪更多地转移到了体态容饰上面,这种为新变的诗潮提供范本的诗歌数量有近200首。这些具有闲情逸致的贵族男性诗人,在他们的笔下,咏物的女性化与女性的物化似乎是同样明显的两种倾向。如果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其闲情是通过女性化的感伤和哀怨表现出来的J卩么男性的闲情就是通过对于女性容色的景致描摹以及将女人物化的歌咏来体现出来的。《玉台新咏》所收咏物诗均为齐梁诗人的作品。其中多歌咏日常静物和女性相关之物。比如乐器、植物、宫殿和女性所用的镜子、团扇、衣饰、舞姿、歌声等容色之美。女性的身上所有的物件连同她自己本身都被放置在诗歌的展台上,像一件精美的物品那样由男性来观赏。诗歌的叙述者让我们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外表、服装和首饰上面,而这些东西已经笼罩在异性玩赏的眼光之下,诱使我们觊觎这精致外表中包藏的一切。一个男性的窥视者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女子,并且不时地像欣赏一个精美的物件那样品头论足。他们几乎是在用工笔画的手法刻画美人,笔调冷静安详,细节婉妍精美,然而他们笔下的女性只是欲飞的蝴蝶标本而已。她们在诗歌里雅丽而冰冷,像是被华美的绫罗包裹的僵尸。诗人,这暗中的偷窥者尽管竭力表现得不动声色,也未免流于男性的轻薄。诗人沈约曾经作有《少年新婚为之咏诗》:
山阴柳家女,莫言出田墅。丰容好姿颜,便僻工言语。腰肢既软弱,衣服亦华楚。红轮映早寒,画扇迎初暑。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罗燸金薄厕,云鬓花钗举。我情已郁纡,何用表崎岖。托意眉间黛,申心口上朱。莫争三春价,坐丧千金躯。盈尺青铜镜,径寸合浦珠。无因达往意,欲寄双飞凫。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肢。羞言赵飞燕,笑杀秦罗敷。白顾虽悴薄,冠盖耀城隅。高门列驺驾,广路从骊驹。何慚鹿卢剑,讵减府中趋。还家问乡里,讵堪持作夫。
在这首诗里,我们发现:诗歌自由的表达方式以及对诗歌词汇完全的控制,使得想象中的掠夺和代言成为可能。这是一个充满了诱惑的想象力试验,在写诗的过程中,诗人沈约的幻想已经和所谓新婚少年对于妻子的想象融为一体:在这首诗中,他非常热情地扮演了新郎的角色并且为之歌咏。或者所谓新郎就是他虚托的一个形象,诗人十分乐于相信有新郎的存在,以便用这样的障眼法无拘无束地窥视这个美丽的女子。诗人是躲在新郎道具之后的真正窥视者。窥视是面面倶到的,十分细致,并且因为新婚——女子的形象第一次全新地暴露在诗人的目光之下。从柔软腰肢到华衣美服,从云鬓花颜到锦履钗钿,一只无形的手甚至在轻轻地抚摸她,这美丽的女子仿佛温柔的毒药一般,一点一点地激发了我们有关欲望的幻想,窥视的目光在蜿蜒前进,终于发现了一个暧昧的地方: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观察是十分细腻的,连薄衫映肤,裾开见足都见到了。这种近乎猥亵的目光审视,已经足以构成羞辱,她的身体降袼而为一个物体。韦庄词云广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这首词给人以清简之感,通常围绕在女性身边的大大小小的装饰道具如罗襦、银屏之类的都不复存在,女性之美在于显露其如霜似雪的皓腕。在大量的中国美人画里面,美人之足一般是密不示人的,所以说,这肌肤和足部以及皓腕的展示,给人以妖艳违礼之感,其中包含着最高的性诱惑。所谓婚姻不过是一场十分脆弱的仪式,年轻的女子要投身其中,要实际地以自己的青春美貌来匹配丈夫的门第和家世。这首五言诗就像一些石块一样整饬,其中的女性在一系列笨拙的词汇下获得了某种冠冕堂皇的姿态。在类似的诗歌当中,对女子容色的描写,男性读者需要的是如同鉴赏家对于文物一般的鉴定水准以及客观的评估报告,因此是不需要感情的投入或认同的。这些贵族的男子,过着富贵优游的生活,因而没有什么能够轻易牵动他们的感性神经,伤怀是没有必要的,而且,这种描绘的方式本身也迎合了六朝后期注重外表的诗学风味。不必在隐秘的暗夜中倾听她们的声音了,且用眼睹去看吧,梁简文帝萧纲的《咏内人昼眠》——诗中她的形象是这作的: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钓落绮障,插被承釔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盖文生工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此诗在一种戏谑娱乐的调子中结束诗中的女子完成了一系列色情化的展示,在男子窥淫癖般的视线结束之后,蓦地提醒那些在津津有味地观赏的观众:不要胡乱猜疑她并非倡家女子,而是有夫婿相伴的。这种提醒就好比“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一类的字眼,艺术品或者诗歌好比是想象的放逐,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它依照自己的规律圆满完成了一次演绎,这就足够了,不需要太过质实的理解。也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随着诗歌男性视线的移动,女子成了以被动无声的姿态展示色情的“他者”。我们被逐渐引诱,看见她玉体横陈,香汗淋漓,暴露在色欲的目光之下。此时,随着富有多重意义的色欲目光的浮想联开始了,但又随着女子低声的申辩和掩饰结束——莫误是娼家。最后两句诗歌既可理解为女性富有自我意识的申辩,又可以看做是文人的一种十分巧妙的文字游戏,或许诗人得意之处正在于此,然而这掩饰的姿态或许又勾起了更大的色欲,隐含的“良家”的意味比容易看到的娼妓更能激起男性窥视和勾引的欲望。不仅如此,简文帝创造出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女子,在向众人展示了她性感的魅力之后,又笑吟吟地宣布:她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别人的阅读只不过是一次梦想性的占有而已,如果领略到了这层意思,这首诗实际上已经获得了成功。弗洛伊德的说法告诉我们,在做梦的时候,人人都像是个野蛮人和色情狂。诗歌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欲望试验而已,在这类诗歌当中,女子完全成了由男性的视线和欲望构成的情色对象,又是萧纲的《美人晨妆》:
北窗向朝镜,锦帐复斜萦。娇羞不肯出,犹言妆未成。散黛随眉广,燕脂逐脸生。试将持出众,定得可怜名。
约翰,杰在其《观看的方式》中说:“男人观看女人。女人观看自己被观看。这不仅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决定着女人之间的关系。女人在自己心目中的观察者是男性:被观察的是女性。因此,她把自己转变成了客体——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目光:观看的客体。”诗歌的开始,“北窗向朝镜”,窗与镜子在这里不过是为男性安插了一个方便窥视的视角而已。女子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而她自己本身正被当作观察和窥视的客体。她在镜中梳妆的同时也似乎暗暗发现了那个暗中窥视她的人,或者她正陶醉在爱情当中,想象中的目光正轻盈地落在她的身上。女子清楚地知道自己精致妆容的重要性,在没有装扮好之前,她是不愿贸然出来见人的。在诗歌的重重帘幕掩藏下的女子,我们只看到她的黛眉和脸上的胭脂,我们无从知道她真实的面目和内心深处的想法。而男性的全部荣耀在于,如果将这打扮好的女子示于众人,将这一人窥视的珍宝拿出来供给大家养眼的话,必定能够收到良好的展示效果。在这类诗歌里,女性完全成了附庸于男性视角与情欲游戏的角色,她们存在的价值就在于被男主人带出来展示给众人的美色和男性主人因此而获得的荣耀。这些处在男性窥视下的女子,大多是含羞带涩的,表现出千人一面的类型化特点、在《玉台新咏》所收的这类诗歌当中,“羞”与“怜”出现的频率极高:
稍闻玉钏远,犹怜翠被香。(何逊《嘲刘孝绰》
谁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陈。(萧珣《率尔为咏》)
不辞红袖湿,唯怜绿叶香。(刘孝绰《遥见美人采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