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火车站,人潮汹涌。
苗添望走出来一阵目眩期,眼前全是花花绿绿的一片。跑车、客车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高楼大厦林立,他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惊喜若狂地扑向车站外面。
微风拂面,空气中散发着宜人的气息。路旁长长的花坛里,开满了鲜花,有红的、黄的、白的、紫的;有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花香四溢,熏得他快要醉了。他把背包往上托了托,一瘸一拐地下了火车站,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等三哥苗添胜。
日当正午,附近的食馆飘来阵阵食香。他揉了揉在打鼓的肚子,找个台阶坐下,点了一支烟小口小口地抽。
车站进出的旅客很多,像蚂蚁过街,没完没了。
一支烟抽完了,才看到汽车站那边跑过来一个中等身材,戴了一副太阳镜的男人。他老远认出三哥。烟头一扔,起身迎了过去。
两名卫生人员拦住他的去路,说:“乱扔烟头,罚款10元。”
“罚了款,还得把烟头捡起来。”另一名卫生人员说。
苗添望争辩说:“我不知道不能扔烟头。”
对方根本听不懂他土里土气的乡下话,还以为他拒罚,动手把他扭了起来。
那个戴太阳镜的男人过来把他们一拍,一口流利的粤语说:“区区十块钱,干嘛动手动脚?”当即拿钱包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了他们。
“三哥!”苗添望激动的抱住苗添胜。
苗添胜好好地打量了三弟几眼,说:“多年不见,你长高了,长俊了。怎么样?家里还好吧!听说你娶了妻生了儿子了,孩子健康吧……”他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苗添望有些应答不暇。“都好,只是爸很想念你,你有空回去走走。”
苗添胜帮苗添望接过行李,说他的车就在前面,先带他回家安顿下来,再进厂里。
苗添望说先进厂,再去看伯父,就在厂里住宿。
说间,两人已到了一辆轿车前。这辆黑色高级轿车,车壳光滑得跟抹了油一样。苗添望羡慕地拍拍这里,摸摸那里,嘴都咧开了。
去工厂的路上,苗添胜说:“进厂安排你学打字,做打字员比较轻松。不过培训期间没有工资,只有四百块的生活补贴。学好之后,可以拿上千元的月薪。”
苗添望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好向往:“三哥,拜托了。”
轿车驶过长长的跑道,拐几道弯,进了一个偏僻的郊区。四周有山岳、树木、工厂、工地、学校和民房商店。
车子开到一间工厂的院外停下,苗添望下车来,抬头打量这间将有可能成为他人生起点的服装厂,占地上万平方,厂楼的窗口里晃动着员工忙碌的身影……院门上壁端正地标着“飞跃集团中心服装厂C厂”十一个镏金大字。院子的铁门紧闭,两名门卫坐在左侧的小屋里交谈,当听到有动静,跑出来探视,迅速打开了铁门。
苗添望跟随大哥穿过厂门,唧唧机声入耳。左右两旁,工厂的员工来来往往,形色匆匆。
上了楼,拐个弯来到一间工作大堂。几个职员陌生地看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低下头去工作起来。
经过一间办公室,苗添望朝门中间的四方玻璃口往里瞭了一眼,看到一个男人在里面趴着脚睡大觉。苗添望感到纳闷:“大白天也偷懒?”正猜想不透,苗添胜拍了他一把,说:“这是厂长的儿子邱贵阳的办公室。以后别随便往人家门口看。”
来到人事科,碰上科长和厂长在谈话。人家叫他们等。他们在门外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科长和厂长还在那里谈个没完没了。一会儿叫两人进去,他们还在谈一些海鲜菜肴之类的话。苗家兄弟被折腾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不知什么时候,厂长转过头来问苗添望叫什么名字?终于有人搭理了,苗添望沉住气回答:“我叫苗添望。”
对方轻蔑地扫视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了他的脚下。
人事科长慢条斯理地说:“走几步给我看看。”他的语气硬梆梆的。
苗添望的人格和自尊受到了伤害,“这是什么科长?明摆着瞧不起我。”心里很悲伤,恨不得扭头就走。
苗添胜看出这位科长有意让老弟出丑,虽然不悦,但还得低声下气。“科长,我的弟弟从小摔了腿,行走有点不雅,就让他学打字做文员。”
苗添望看到三哥这样点头哈腰,心里难受。
到底还是三哥的话有效果。苗添望顺利地办了入厂手续,领了职员证,在男宿舍安顿下来。然后坐车去东风路705号住宅见伯父苗守常。
四侄子大老远来了,苗守常叫佣人做了十几道潮州美味,开心地拉着他们兄弟坐下,一个劲地往他们碗里夹菜、倒酒,热情洋溢。
晚上,兄弟二人共卧一铺,相对而侃,十分亲密。
第二天,苗添望进入厂设立的计算机操作培训班,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计算机全科班课程学习。
这段时间,苗添望呆在缺乏生气的计算机房,对着计算机键盘暗无天日地敲打练字。从指法训练到打字入门,从每分钟五个字到五十个字甚至一百个字,经过了一段艰苦、漫长的学习,十指长满了厚厚的茧。每天,他一坐下来,十指就在键盘上灵活飞舞。几个小时过去,头没抬一下,手没歇一下。他艰苦学习,虚心求教,三个月后,学到了计算机中级课程所有相关知识。打字速度快,排版熟练。考核通过,正式上厂八楼办公处工作。
苗添望结业那天,苗守常和苗添胜接他去五星级酒店庆祝。食间,父子俩一致叫苗添望搬到他们那里去住。苗添望怕来去不方便,打搅大伯的安宁,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第二天,他准时上班,穿着苗添胜给他准备的一套黑色高档西装,打着笔直的浅蓝色格子领带,坐到靠墙的工作桌前认真地检阅每一份待打印文稿、文件、数据。工作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一台打印机,一些纸和一支笔。东西不多,占满了整个桌面。
苗添望整理好待打的稿子,铺在面前开始舞动双手啪啪输入。电脑屏幕上,光标闪动,五号宋体字一个接一个,一串接一串地冒出来。一会儿,满了一个页面。
苗添望打了一页又一页,打了一份又一份,半天功夫,堆在桌上的工作快完成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财务科送来了几大本账要他打。还有人在旁边不停地催促他。他手忙脚乱。
邱贵阳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半天,忽然问:“这份打完没有?”
“完了。”苗添望一边校对打印稿,一边回答。
“快输出来。我等着呢?”他催促。
苗添胜在办公室看到邱贵阳故意刁难老弟,出来说:“邱会计,让他仔细处理一下,免得出现差错。”
“效率这么差,怎么配拿薪水?”他说。
苗添胜说:“效率可以慢慢升嘛!哪有刚学走就会跑的?”
邱贵阳不理苗添胜,仍然一个劲地催促苗添望。还说,误了时间拿苗添望问罪。一点也不给苗添望校对的时间。
苗添望在他的声声催促下,不慌不忙地将稿子用打印机打了出来。
邱贵阳抢起打印稿,用眼仔细查找错误。
苗添胜明白,一旦他找出半个错误,老弟就会被踢出服装厂。他的手心捂出了一把汗。
苗添望却没事儿一样继续忙碌下面的工作。并不担心邱贵阳手上的稿子会不会有问题。
邱贵阳来回看了两遍,确无错别之处,没声息地走了。
苗添胜长出了一口气,说:“还好,没有缺点让他抓。”
苗添望问:“他这么做是出自职责所在,还是存心找茬?”
苗添胜说:“两样都是。说到职责,那是上头下来的一条任务。前天,上头公司开了个特别会议。这个会议由董事长的妹妹副董事长兼服装总监谭静主持。在会上,她提出了一个建议,“精减亢员,现查现贬。”她的意思是不论是公司还是工厂的新老职员,都必须接受一次考核。不合格者,立马开除。据我所知,这个任务由副厂长马起来负责,不在邱贵阳的职权范围内。可能是他故意整人寻开心吧!这小子比他老子还坏,仗着有个舅舅撑腰,任意动手打人、开除员工。”
“他舅舅是什么人?”苗添望把文件翻了一页,十指仍然在不停地敲打键盘。
“公司的顶梁柱,飞跃集团人事部长。”他回答时,眼睛里闪烁着景仰的光芒。
苗添望终于敲完了一份文件,甩甩发酸的手,说:“听你讲那姓谭的女人,我倒想知道她长什么样,会这样令人生畏。”
苗添胜捶了他一拳头,说:“刚才还担心你呢?你倒好,还有心思问谭小姐的事。”
苗添望哈哈大笑,说:“别杞人忧天了。老弟只要会做的,绝对出不了差错。这种工作争分夺秒,我心里早有数。”
苗添胜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两个月后,领薪水的日子。苗添望走到柜台前,排了半天的队领到工资,激动不已。两个月的工资有2000元,加上前三个月的学习补贴1200块,总共是3200块。除去五个月的烟酒花费八百元,还有2400元整,他一分也没留,全部从邮局寄回了家乡清水湖。
这天,村委办公桌上放了一张绿色汇款单,村长苗有禾拿起来一瞄,嗬!好家伙!高额汇款,寄款人苗添望,收款人陈宝珍。想四侄子四肢不全,出去没两个月就赚了人家一年的收入,难道找到了棵“摇钱树?”
自从苗添望走后,陈宝珍的日子过得非常艰苦。她带着两个孩子洗衣做饭喂鸡养鸭,缝补抹擦,人苍老了许多。为了维持生计,她揽了个织网拿工钱的活儿。凡是湖乡打渔人家有破网、旧网,或是需要打网的都会上门找她帮忙。一张破网补好五角钱,打一张网1.50的工钱。一天有几块钱的收入,没有存的,足够维持油盐。她从来舍不得买鱼肉,多余的钱全给两个孩子买了衣服鞋袜。
两个孩子快满一岁了,由于母乳不够,没有营养补充,长得又黄又瘦。前阵子,李新珠来探望他们母子仨,看到她体质很差,硬逼她给孩子断奶。断了奶,她脸色慢慢红润起来。而孩子快满周岁,只长了几颗牙齿,头发又稀又黄。稀粥吃多了不爱,粗粮又吃不了。常饿得哇哇大哭,把她的心急碎了。
苗有禾进来听到孩子的哭叫,说:“怎么了?饿着了?哭得这么凶。”
见二叔来了,陈宝珍歇下手中的活去倒茶。
苗有禾拦住她说:“别忙了,快哄好孩子。”
陈宝珍眉头一皱,为难地说:“没奶呀!”
苗有禾笑了,拿出单子说:“别急,没奶可以买奶粉冲啊!这回呀,你什么都有了。”
惊人的汇款数字让陈宝珍懵了,接过来问:“谁寄的?这么多?”看到汇款人的姓名,高兴得心儿直跳。
苗有禾说:“快看看有没有写些什么?”
汇款单上的附言栏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宝珍,别后五个月你和孩子可好?我在外面很好,请不要挂牵。寄小钱一笔,给你和孩子补身子,千万别省,要善待自己。
这段简短的附言字里行间渗透着苗添望对她的关爱。
苗有禾啧啧称叹:“两千多,可是人家一年的收入,如果我儿子能到添望厂子去,该有多好?”
陈宝珍说:“二叔,想去还不容易,打个电话给三哥,不就可以去了吗?”
“说的也是,我马上去打。”苗有禾乐得合不上嘴巴,转身就出了鱼寮去。
下午,陈宝珍托人带信给李新珠来帮忙带孩子,她准备了一下,上街去邮所取款。
已是掌灯之际,天地一片昏暗。
李新珠做熟夜饭,让毛栋杰过来“顶班”,自己回去弄夜饭。
陈宝珍摸黑回家,进门嗅到一股米饭香味。两个孩子在睡篮熟睡,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根本不会受凉。陈宝珍谢了谢毛栋杰,毛栋杰说不用,帮大嫂接过东西放在桌上。
陈宝珍端出夜饭,加了一付碗筷留他共餐。
吃饭的时候,毛栋杰不安份地偷看大嫂,眼神凌乱。陈宝珍心里一阵慌乱,为了避开他的视线,她侧过身去吃。而他干脆坐过来,眼睛一刻没有从她身上移开。陈宝珍感到很不自在。
新年快到了,总部下来一道通知,要求厂内员工务必在大年之前完成指定任务。不然,将扣除所有奖金、奖品。厂长邱功成接到通知,借题发挥,给下面的员工连下三道催工指令,并亲自挂帅上阵监督催工。一时之间,搞得工厂上下人心紧张,员工忙乱……
大家都在忙,苗添望也不能闲着。早上饭没吃两口,邱厂长就喊他快去工作。计算机前等着处理稿子、账单堆得跟山高,他紧张有序地输入、输出。几天下来,人累矮了一截,眼睛凹陷下去。
农历二十九那天,全厂的工作到了最后阶段,邱厂长嘻皮笑脸地向大家宣布:“明天就是新年了,上头公司为了慰劳大家,分奖金给大家过肥年!”他把一纸箱的红包交给女助手去发,然后贼似的溜走。
职员们搓手擦掌,迫不及待地等着红包发过来。拿到红包的职工喜不自胜,自以为里面装的不是一千就是八百,然而,结果出人意料。
一个员工举起一张十元的票子,站到桌面上大叫:“十万元,十万元哪……”引得所有的目光聚在了那张票子上。
“什么?只有十块钱?”大家不知有多惊讶。
“打发叫花子呀!”
“邱厂长的心可真狠,给我们这么一点钱。”
员工们一片不满之声。
一位知情人说:“据说上头公司拨了几百万奖励金,每人至少分几百块。明摆着被他贪了。”
“平时他连工资都压,奖金当然敢扣了。”
“难道没有人管一下吗?”
“自从他来当厂长之后,咱们的奖金不断减少,还好,工资虽压了一半,但他答应会如数发给我们的。如果他连工资都扣,我们就更惨了。”
大家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整个工作间显得特别的不安静。
苗添望从大家那边收回目光,掂量了手上的红包,暗自沉思……
早上,厂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乍响,响声急促。
厂长邱功成在发薪处监察工作。助手跑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他马上飞快地向办公室跑去。
中午,大家领到薪水,纷纷去食堂用餐,发现今年的年饭比去年要清淡。盘里没有鱼肉和松软可口的糯米年糕,只是一些平时吃的青菜淡饭。大家看到伙食这么差,刚要去向食堂师傅问清楚,却见厂长邱功成气急败坏地从门口冲进来,大家心里一紧。
邱功成走到前台,拿起话筒冲台下大声问:“是谁向上头告状,说我苛扣员工的薪水?给我站出来!”
大家从闹哄哄中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瞪口呆。
邱功成见没有人站出来,嘴巴快气歪了。他儿子邱贵阳带人进来,说:“竟然没人站出来,大家就要一起受苦了。”
员工们都吓住了,拿在碗上的饭不敢吃,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左顾右视,在找谁是举报人。
邱贵阳对父亲说:“罚站、罚饿,好好折磨他们一下,我看这个人还能忍多久。”
有人迅速收去桌上的饭菜碗筷,把那些没吃完的饭菜倒在了垃圾桶里。冷气调到最大,寒气马上从四面八方袭向员工,冷得他们直缩脖子、打冷颤。
大家如此狼狈,邱家父子满意一笑。转身留下保安把守,出去吃饭了。
职员们有的蹲在地下缩成一团,有的搓手跺脚取暖;有的翻起衣领围住脖子直往手里呵气,叫苦连天。
一台空调机对着苗添望吹,他的头发和衣服直摆动,嘴唇变了色。但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双眼望门外,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