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下沉沦,心就像在十八层地狱的底层被压得喘不过起来;而整个身体却像在月球上行走,捞不着可以平衡自己的任何抓手,就那样空空地飘着;脑海里却是一遍遍地回想着与史岚在校园里的花前月下,以及史岚的爸妈,史岚的家……但史岚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生灵,生存环境的差异不是一般的大。再看看这个蜗居于山坳里的茅屋,看看需要自己毕业之后撑起一片天空的父母,他怎能不顾客观条件去攀龙附凤?
建安从头天下午回到家里,进到这个小屋,一直在思想上翻来覆去地争夺自己,也争夺史岚。夜半之时,他感觉浑身困乏、燥热、难受,就走出小屋,拧开院里的自来水龙头,任凭那冷水朝着自己头上身上浇着。浇着。直至他的头脑有些冷静,身体感到冰凉。然而,回到床上,史岚的容颜再次萦绕于眼前……直到天大亮,建安才昏昏沉沉地有了睡意。没承想是高烧的功劳,他似乎做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梦,梦见史岚,梦见大海,以及后来那支玉兰花……
建安彻底醒来的时候,知道自己真是病了,害得父母和三姐都跟着操心受累。一袭愧疚的思绪涌上了心头,他记得从小到大,一家人都是以他为轴心,转了二十几年了。可是,他大学就要毕业了,母亲一直盼着他大学毕业,取妻生子,为祖上传宗接代,过幸福生活。
建安情不自禁想:若是娶了史岚,她会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吗?史岚若是来到这个家里,她会幸福吗?建安思前想后,头都想大了,也没想出正确答案来。他摇摇头,长叹一声,挣扎起来,想到院子里走走。但试了几次,都觉得身上的骨头架子散了似的,没一点力气。索性拉了被子该在身上继续睡觉。
这时,母亲做好了酸汤面叶,端到小屋来了。母亲问道:“安仔,起来吃点饭。”
建安听到母亲进来,掀开被角,露出睡得有些潮红的脸庞,不好意思地说:“妈,我去吃吧,您怎么端过来了。”
“先吃了再说。刚吃了药,别出去,喝点酸汤,再睡会就好了。”
母亲一边说着,把酸汤面叶放在桌上。又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得学会爱惜自己。怎么能洗冷水呢!快趁热喝吧,发发汗就会好点儿。”
建安一半是病痛,一半是心痛。他的心好像被什么钝器击打了无数次,那伤口虽然被他遮掩着,那痛却是在骨髓里,他无法遏制那痛肆虐般的蔓延与侵害。便只有在隐忍的疼痛中,慢慢地消磨那无法表达的孤寂与无奈。母亲一天三遍,甚至数遍关照他的冷暖,他的病痛。他一边给母亲说:没事了,我好了。一边暗暗地抚慰着自己无处宣泄的痛楚。
他总是出不了那间小屋,吃不下母亲费心劳神为他做的营养餐(病号饭)。一个星期过去了,建安的身体没有大患,也依然没见好转,有时伴有低烧,精神恍惚,不思饮食。他瘦了许多,俨然像一病了很久的患者。为此,父母极力催促他去医院看看。建安知道自己是得了无法言说的心病,他想振作起来,可就是力不从心。他恨自己不争气,甚至害怕了,难道真是得了什么顽疾不成?没法,他就去了趟镇医院。然而,并没有查出任何病因。医生只是根据他的症状,给开了一些清热解毒,健脾开胃的药,让他按时服用几天,观察一下,若无好转,建议到县医院检查。
建安从镇医院回家,母亲急忙问:“医生怎说的啊?”
建安声音绵绵地说:“没事儿,只是开了一点清热健胃的药。”他把后一句建议的话给贪了。他怕本来没事儿,说了反而让母亲担心。
母亲似乎喜上眉梢地说:“好好,没事就好,阿弥陀佛!安仔,拿回来的药,要按时吃啊!看你瘦弱成啥样了,打从回来就没怎么吃饭。”
母亲心痛得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听说医生开了健胃的药,立马去给儿子倒水,亲自送过来,递给建安,说:“快把药吃了吧,只要能吃下饭,就好了。”
建安回家十几天了,就没正经吃过饭,每天只是喝一点稀汤,身体虚弱得像个刚刚分娩过婴儿的产妇。他到镇上拿了药,回到家里,感到身子累得喘不过起来,郁闷,无聊。他甚至厌恶起自己来:怎么就打不起精神了?他接过母亲捧着的水杯,心中涌起一波愧疚的潮,觉得自己不该让母亲如此操心。母亲半生辛苦,这段时间为了他的萎靡不振,整天吃不香睡不甜,憔悴衰老了许多。他愧疚地说:“妈,您就别忙了,我自己会吃的,您歇会吧!”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叫妈怎放得下心啊!快把药吃了。”
建安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说:“好,我吃。”
建安在母亲催促下把药丸拿出来,心想第一次得多吃点见效才快。按照医生给的药量,他自作主张地加大了一倍用量。他是恨自己萎靡的模样,他要药到病除,他不能再这样病恹恹地,让父母为他担惊受怕,他要振作,他要吃饭,他要像以前那样,回家了,给家里人增添欢乐。他受不了母亲为他着急上火,愁眉不展的模样。每当他看到父亲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他的心就会想鞭子抽了一下,接着是那道伤痕的疼痛。他警告自己:绝不再想与史岚有关的事情,他要尽快结束这种萎靡病态的日子,他有责任和义务给这个家带来欢乐和祥瑞的气氛,他要的生活绝不是现在的样子。早在他懂事的那天起,父亲从东山日出,到西山日落的操劳,三个姐姐为他放弃了读书机会的牺牲,都像沉重的债务一样压迫着的他的心灵,他的精神时刻都在高度紧迫的状态下,为自己,也为这个家,规划着未来。建安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遍万遍:软弱,懦夫,忤逆,混蛋!骂过很过之后,他依然是“赖在床”打不起精神。吃完药之后,建安想着心事,恨着自己的无聊,围在被子里,找来一本闲书看了起来。不一会眼皮子就有点睁不开了,他合上书本,退进被子里蒙头睡去。
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饭菜的香味直冲他的鼻息。看看窗口,外面已是藏黑了,农家的晚饭总是到了天黑才开的,劳动了一天的农民,直到看不见耕锄,才肯放下农具,回家享受忙碌了一天,才有的一顿饱餐。
建安挣扎着起床,叫道:“妈,饭做好了?”
正在厨房忙晚饭的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心花一时间怒放开来,颤声答应道:“哎,这就好了。”说着跑到儿子的小屋,问:“安仔,你想吃啥?妈给你做。”
“妈,不用了,做啥吃啥吧。我饿了。”
母亲听建安说“饿了”。立马回到厨房,煎了一只鸡蛋,盛了一碗刚煮好的面条,端着就送到了建安屋里。亲昵地说:“安仔,快吃吧,知道饿了,看来这药是见效了。”
建安终于能吃饭了,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在镇医院买的药没有吃完,他就可以大碗吃饭,整个吃馒头了。这让他的父母和姐姐就像得了意外之喜似的,要给建安庆祝。
比建安年长两岁的三姐建英,特意通知了她的男朋友……亚鹏,来和建安说说话。三姐觉得建安应该和他的同龄人交流交流,放假这么多天了,一直在家里窝着,没病也能憋出病来。和同龄人说说话,或者一块出去玩玩,兴许就好了。
建英之所以叫男朋友来,也有另一个原因,建安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有学问人,她有意让男朋友多给建安接触,无疑会濡染一些文化气息,她从内心里钦佩文化人,更欣赏自己的弟弟建安。她始终认为在这个初中生就算是文化人的村庄,建安能够考上大学,是他们家族,乃至全村、全镇子的荣耀。她的男友亚鹏出生在镇上,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但比起在外地读大学的建安,那可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区别。
亚鹏高中毕业,高考的时候,分数连档案线也没摸到。高考落第之后,亚鹏无心学业,又不想种地过日子。就报名学了电器维修技术。学习结业后,回到镇上自家开了一间电器维修铺子。亚鹏为人诚实,技术又好,生活也还过得去。在建英看来:这样的维修生意是要不断学习,不断更新和提高自己掌握的技术,才能赶上时代发展中新产品不断更新换代的新要求。现代青年,不但只是为生计忙碌,还要不断接触新事物,感染时代的前进的新气息,才能在思想观念上不掉队。弟弟是见过世面的人,亚鹏和他多来往,定会在思想观念上有所收益。
建英一个电话,亚鹏一溜烟地骑着摩托就来到了家里。在农村,像他们的年龄早该结婚成家了。可是建英父母执意要让女儿等到建安毕业了才能嫁人,建英与亚鹏这对恋爱了六年的鸳鸯,只有两相遥望,各栖一巢。两情相悦,又两地相思,自然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相见的机会啊!
亚鹏来到建英家里,先给岳父母见面问候,再到建英的闺房,一把的反锁了房门,建英小鸟一般扑进亚鹏怀里,心脏咚咚地跳着,面颊羞红,缄默无语,亚鹏紧紧抱着美丽的未婚妻……多少天的相思都化作无言的拥抱和热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