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来到的时候,史岚母亲已经在等着了:“阿姨,我来晚了。”
“不,不晚不晚。坐,坐吧。”史岚母亲连连说不晚的话,心里却在鄙视建安:要不是为了我女儿,我怎会在此与你这后生见面?恐怕你没有资格与我坐在对面。想到此,她不仅自我慨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建安刚坐下,侍应生就端上来一杯无风味儿咖啡。
建安镇定地说:“阿姨,我现在已经在乡下做了教师。您说的对,我应该在乡下找个能干的妻子,撑起家里的一片天空。史岚那儿我已经做了妥善处理,我懂得您作为母亲的心愿,是想让女儿过上好日子。我想,这对我也并不矛盾,因为我也希望史岚过得幸福。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这是那一万元的存单……”建安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咖啡桌上,起身走人。
史岚母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建安已经出了包间。她看着那个信封,愣怔了一下,摇摇头,表情复杂地拿起来,打开。存款日期正是她第一次去看建安母亲的时间。证明了建安从那时起就有的思想准备。她怅然地叹口气:唉,可惜啊……
建安告别史岚母亲,走在z市的街瞿,心情并没有办完了一宗事情之后的轻松和明快。他发给史岚的分手短信,已经过去五六个小时了,按道理,她是应该收到了。她会怎样看待呢?她会不会很伤心?她哭了没有?我该不该去看看她?她会理解我的苦衷吗?建安有成千上万的问号在心中涌现,有无数的不放心,都化作一声怅然的叹息,一缕扯不断的惆怅,一丝萦绕于九曲回肠的牵挂。然而,他终于暗自叹道:还是忍了吧,不见也罢。
他强忍对史岚的思念,径直到汽车站乘车回县城。
回到县城一中,见学校稀稀落落的学生,都在自由散漫地做自由活动。看看手机,下午4:55分,还没到放学时间,怎么教室里没人?他怆然地向寝室走去,迎面走来一位背着挎包的女教师陈蓁蓁。蓁蓁笑弯了眉眼向建安道:“李老师好!没回家啊?”
“哦,没,没有啊。哈哈,你这是……”
“呵呵,有点事儿耽误了,这不才准备回去。”蓁蓁说着,下楼去了。
建安回身再次注视了一眼蓁蓁楼下的背影,这才恍然,原来今天是礼拜六。建安忽然觉得很想念妈妈,我也该回家看看父母才对啊。他步态匆匆地回到宿舍,带上了前几天为母亲卖的药,就到车站去。
来到车站,开往“李家寨子”的车已经坐满了乘客,司机正启动车子,张小颖看到建安走过来,立马从车上跳了下来,迎着建安喊道:“建安哥,回家啊?快上车,怎么,最近很忙吧,好久没见你坐车了。”小颖说着,先让建安上了车,把建安让到自己常常坐的那把小椅子上:“没有座位了,建安哥,将就着坐吧。”
建安犹豫道:“我,站着就行,你坐吧。”
小颖执意道:“不行,你是乘客啊,我怎能让你站着呢?”小颖说着,就开始卖票了,一个一个挨着收钱,找钱,撕票。小颖在忙着。
建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颖售完票,变戏法似的,从司机的座位后面拉出一把折叠凳子,放在建安身边,很随意地坐下和建安聊了起来:“建安哥,出去读了几年,就是不一样啊,你看你,在县城教书,听着都让人羡慕。”
建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哪啊,还不都一样,无论做什么,只要对人对己都有利就好,像你们家,不但自己就业,还给咱村儿里的人带来方便。多好啊!这才让人羡慕呢!”
史岚接了建安的短信,并没有多大反映,自从建安在县城教书,她就预感到了出早会有这一天。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心灵深处就像是一种锐器刺穿了一样,刺痛了几下,接着便是麻木,欲哭无泪。但那又能怎样,既然活着,就得继续赶路,在人生悲哀的命途上赶路。
史岚母亲一开始是暗里不断给女儿安排相亲的机会,一年,两年过去了,史岚生命中的“真命天子”终于踏千山涉万水,姗姗而来。他叫陈彬斌,彬斌的父亲陈思道在“文革”那场浩劫的武斗乱打期间,曾经救过一位省厅级老干部。这位老干部后来成为老中青“三结合”对象,结合进了相应的领导班子。老干部重新出山,自然会想到曾经把自己从“狠批走资派、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的泥潭里捞上来,偷偷保护,并疗治伤残的恩人……陈思道。
陈思道出生在农村,一米七几的身高,五官端正,剑眉神目,是村里有名的精明能干人,文革前他高中毕业,回乡当了农民。第二年就被当选为村长(那时叫生产队长),思道在乡亲们面前不把自己当文化人看,更不端队长架子。见了乡亲,叔叔婶婶,大爷大娘,哥哥嫂嫂……嘴跟抹了蜜糖似的甜甜地叫着。一两年下来,陈思道在村里的威信越来越高,号召力更如天庭的风雷二神,专门呼风唤雨。在盼望过上富足幸福生活的社员看来,陈思道俨然是那块丰厚又贫寒的黄土地上的救世主,如神灵般受到一方百姓的顶礼膜拜。
陈思道暗下决心,一定要率领这块小小天地的众百姓奔富足,谋幸福。正在他雄心勃勃的时候,那场令世人惊心动魄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陈思道响应政府号召,立竿见影,组织了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除四害造反队”。陈思道领导的造反队顺理成章地夺了大队支书的权,他自己“火线入党”,做了大队支书。再后来越闹越大,竟然煽动了人民公社的初高中学生和他一起闹革命。他们除了批斗“黑五类”之外,还专门革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命。这样陈思道的造反队,以火箭般的速度变成了“除四害造反司令部”,顺利地坐上了人民公社那把最尊贵的“龙椅”。
陈思道把扩大“革命成果”的爆发力想象成爆米花机器,他在酝酿着(四处串联)嘭地一声爆响之后的膨胀效果。果然,经过他苦心经营串联,四方响应,拥戴陈思道做了县革委会造反司令。然而,好景不长。陈思道就像当年占领北京的李自成,很快被吴三桂赶出京城一样,也就是几十天的光景,那县衙的宝座就被另一个派系(造反派)强掳了去。他们乘虚而入,抢占了县革委会的山头。并发出号令,要捉拿陈思道这个“伪革命分子”。因为那抢占了山头的“司令官”根本不承认陈思道的革命者身份。
陈思道在逃匿了一段时间之后,只好率领他的部下,老实呆在乡下,不敢再思谋县衙的威仪。也就是在这个时期,陈思道对自己一手创造的“除四害造反司令部”进行了远远近近的审视,对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进行了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再次给自己改名字:由“陈文革”改成了“陈思道”。
陈思道最初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并不叫“陈文革”,老人哪有那样的觉悟啊!那一代的农村老人为儿女取名,无非是图个吉利、好养,不是柱子,便是拴住,石头之类的名号,让人听起来都觉得如铁铸般结实。总之,他们认为孩子的名字是一种象征意义,只要孩子结结实实地长大,强于成龙成凤。于是“陈结实”三个字就成了陈思道最初的名讳。文革一开始,他就把爷爷给他取的老土名字给改成了“陈文革”。在经历了叱咤风云和一落千丈的变换之后,他闭门思过,最终不得不再次改名“陈思道”。
陈思道坐在自己乡下的家里,不间断地,一波一波地派自己的部下,外出了解革命形势。他听说省里有一批老干部要分到他们县劳动改造,他心里明白,那些下来的老干部肯定是被夺了权,而且是被“批倒批臭”了的“走资派”。
陈思道暗暗感叹:闹得可真凶啊!
他让手下不要放过另一派系的任何消息,他要时刻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
不久,陈思道得知有一位老干部因为在被批斗中,坦白自己的“罪证”时,把“我认罪”说成了“我认对”。结果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那帮“革命者”把那位即将咽气的老干部关进了一间阴暗的仓库里,四面严格把守,二十四小时轮岗值班。
陈思道占领不了县衙,就想法跟敌对势力作对,他要站在他们的敌人一边,他要设法营救那位干部……
陈思道此举,不但救出了一位老革命,更重要的是他救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后来还被结合进了领导班子。
文革结束后,政府清算文革期间曾经有过“打、砸、抢”行为的犯罪分子,陈思道就冠冕堂皇地逃过了一劫。而且官越做越大……
陈思道非常崇敬那些有文化,有素养,有思想的绅士们,尤其是那些具有儒雅之风范的官宦们。因之,他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实现他的梦想,成为一名文质彬彬,亦文亦武的人才。在陈思道心目中,一个人儒雅气质太浓了,容易受人欺负,太鲁莽了,就像三国时期“桃园三结义”中的三兄弟张飞,又容易误事甚至送命。为此,他在给儿子取名的时候,掂量再三,注意不定,一直到报户口的最后期限,终于憋出了两个字:“彬斌”。蹦出这两个字,他激动地击掌叫道:“有了。就叫‘陈彬斌’。将来我陈思道的儿子就是要文武双全……”陈思道暗暗为自己的智慧感到自豪,他甚至认为是老祖宗在冥冥之中启发他给儿子去这么一个名字,将来儿子一定是一个文能著书立说,武能统帅三军的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