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人群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随那拥挤的人流走着,想寻找出口,但她挤来撞去,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出口在那里。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咽喉。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她:岚儿,岚儿……
是建安的声音?
史岚惊诧地四处张望,终于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她日夜思念的人儿,就在距离她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向她招手。她大声喊着:建安,建安,我……
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她拼命地向建安所在的方向走,怎奈拥挤的人群,没有一个人停止自己的脚步,哪怕只是让开一箭之地,让她涉足而过。她急得大叫:让开,让开点儿,让我过去!
那叫声,终于使她从梦中醒来。
史岚母亲推迟上班,等女儿回家,本打算招呼女儿吃点东西,坐下来说会儿话,再去上班的。这一方面是关心女儿,另一方面,也许是又不放心建安会不会照着她的意思做了。她私下里认为,只要建安这次不送女儿回家,就说明两个人没那么黏糊了。也或者已经分手,也说不定。她自己设定多种结果,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两人,成双成对地站到她面前。
果然是没让她省心,她忽然看见建安的那一刹那,见到女儿的笑颜还未来得及绽放,心火就嗖地一下窜了上来。但她到底是一位领导干部,有那么几分忍性。她强装出笑颜,说了那几句颇有余味儿的台词。这在史岚看来,也许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建安不一样,就因为在建安那里有了前提,有了她打好的伏笔,建安怎么可能装糊涂?本来他也没有糊涂的资本。
建安急匆匆地出了史岚家大门,本来是该打车到火车站去,但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他完全迷失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在大街上徘徊,徘徊。徘徊。漫无目的。
嘀,嘀……刺耳的笛声惊醒了他沉迷的心智,是手机铃声。他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原来是一陌生号,他诧异地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的是官样的声音:“喂,你是建安吗?”
建安疑惑地回道:“您是?”
“哈哈,我是史岚的母亲,你在哪儿啊?我想和你谈谈,你看?”
“哦,好啊,我不是刚从你们家出来嘛,还没走远呢。”建安的回答带着情绪,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位置,他出了史岚家大门,根本就没有辨别方向,也没想自己是往哪里去,只是在不停地走着而已。
“是这样啊,那就好。出了我们家往东大概两三公里的吧,有一家咖啡厅,名字叫:‘上爵咖啡’,我在那里等你,到了,打这个电话就行。”
建安迟疑地:“噢,好吧。知道了。”
原来在建安母亲住院的时候,史岚母亲就从女儿的手机里拿到了建安的电话号。那次在医院给建安的谈话,还有那一万元,令建安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耻辱。她明里是关心建安母亲的病,实际上是拿一万元来建安对史岚的感情。当时她把钱硬塞到病房里,匆匆地走了。但她给建安说的那些话,却是在建安心头扎下了根,那是羞辱之根。因此,他把一万元拿去专门存储,这张存单,只能在他真正和史岚说分手的那天,拿出来,还给她……但对于史岚,他始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那样的话来,他的心一次次地为此而郁结,而疼痛,而徘徊,即使母亲病重,毕业考试的关键时刻,他也不时地被那种苦涩困扰着。
建安接了电话,才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辨别方向。这才知道,原来他出了那间豪华的别墅,是往西走了。他辨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站定了,抬脚使劲踢了一下,是空踢,是撒气的那种踢法。他郁闷地叹道:唉,原来是背道而驰啊,倒霉的孩子!
建安如约来到“驿站咖啡”店门前。这是一栋高层写字楼,咖啡店是在一楼至二楼。气派壮观的门脸,左右各有气派的三根大理石立柱,分排在门的两边,门前从十几米远就铺了红地毯,一直延伸到大厅。他犹豫着,拨通了史岚母亲的电话:“喂,阿姨。我、我到了。”
“啊,你上二楼,‘牡丹厅’。”
简短的对话,结束。
建安犹豫了几秒钟,做了一下深呼吸,挺直了腰板,朝咖啡厅门口走去。门口两位西装革履的男服务生,左手放在胸前,微微地鞠躬,伸出右手,做出请进的姿势:欢迎先生光临驿站咖啡。
建安径直朝里走去。大厅金碧辉煌,灯光、吧台、花卉、侍应生,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和谐高雅。理查德的钢琴曲《秋日私语》柔曼于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建安一时间被这人间仙乐,天堂盛景给震住了。他站在那里足足愣怔了十几秒钟,直到一位侍应生礼貌地问他:“先生,您……”
建安如梦方醒,他抬头看看二楼那流线型,金碧闪亮的栏杆,辉映着霓彩的灯光,轻声说:“‘牡丹厅’?”
侍应生微笑着,伸出右手道:“二楼,请跟我来。”
建安在侍应生的导引下,来到二楼‘牡丹厅’。
史岚母亲已经在等候了,面前放了一杯赠品‘柠檬蜜炼茶’。
建安一时间觉得脑门像是有火在燃烧着,但他依然镇定地说:“阿姨好!”
“嗯,还好。坐吧……”
建安刚刚坐定,侍应生就送上来一只玻璃杯子,里面装着橙黄色的液体,恭敬地放在建安面前:“先生,请品尝我们的‘柠檬蜜炼茶’。”
建安点点头,轻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史岚母亲把桌上的样品单子推到建安面前:“点些什么吧?”
“不,不用了阿姨,您要什么,我随意……”建安心中有怨,也有些难为情,这样的场合他还是第一次光顾。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还真有点小和尚下山的感觉。
史岚母亲点了两杯‘无风味儿咖啡’。咖啡上桌,她慢悠悠地端起,抿了一口:“今天找你来这里,我想你也许明白我的意思吧?”
建安看着那黑色的液体,静静地听着这位贵妇人的话,并没有动那杯子:“明白。阿姨您不用说,我也知道您的心思。我之所以来了这里,就是要向您表明我的态度。我知道,我是高攀不上您女儿,上次您说了之后,因为母亲的病,我休假好长时间,回学校之后,忙着毕业。其实……您放心,我自己有多少重量,我非常清楚,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
“那就好,有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就算是阿姨拜托你了。我养的女儿,我知道,那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主儿,不是阿姨看不上你,我是怕你们将来造成悲剧,长痛不如短痛啊!她不适合你……”史岚母亲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她把自己都感动了。
建安点点头:“嗯,这,我明白,不过阿姨,上次您给我的一万元,我存起来了,一分也没动,存折没带在身边,我会找机会还给您的。我,我爱岚儿,并不是为了她的家庭,或者其他的,我是爱她的人。如果分手,我也绝不会出卖自的那份感情,那样的话,便是我自己轻看了自己。阿姨,那我走了。”
史岚母亲看着建安的背影,长嘘一口气,脸上略有赧色,暗自叹道:唉,有志气……
建安愤然离开咖啡厅,心中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喉咙,六月如火的骄阳烤着他的身体。他想长啸一声,消解那一腔怨气。他抬起头,提气展胸,欲大声呐喊。却见街道上熙攘陌生的人群,匆匆忙忙走过,他茫然地朝他们看看,没有扑捉到任何意蕴和表情。在他看来,那些陌生的面孔,似乎都有着难以诉说,无法解析的愁怨。他禁不住叹息:唉,罢罢罢,人生也许就是这样无序,世事就是这样无奈。任何人的一生,爱恨情仇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也许我爱史岚,史岚爱我,都是一段扯不尽的孽缘,我们本来就不该是一个阶层的生灵,那短暂的相遇,也许就是上天在考研我的意志,让我知道世间的生灵原本就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要想平等,那是需要几代人努力才能够实现,更也许,那平等根本就一种乌托邦式的向往……
建安一路天上人间地想往,一路爱恨交织地纠结,回到家里,进门看见母亲依然躺在床上,下肢截瘫的身体没有一点康复的征兆。大姐正在给母亲喂饭,建安一进屋,最先给建安说话的是母亲。母亲长大了嘴巴,含混不清地说:“啊、啊……暗(安)子(仔)回哎(来)了……”母亲用她那只灵活点儿的手,伸出来,招呼儿子……
建安的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他抢上几步,走到母亲床边,弯下腰身,抚摸着的母亲的手臂:“妈,我回来了……”他低头伏在母亲盖着被单儿的身上,任泪水在被单儿上漫漶,漫漶。漫漶。任泪水浸湿那覆盖着母亲身体的被单儿。
大姐见弟弟回家,急忙站起身招呼。但她看到母亲和弟弟都很激动,只是叫了一声:“安仔……”接着便是沉默。她知道弟弟这是看到母亲病情不见好转,心里难受。但谁又能不是如此?只是几个月来,姐妹几个轮流回娘家侍候,心里再多的郁结,也不愿在母亲面前表现罢了。母亲要强了大半辈子,临老了,落下这样的病,她们谁都怕触动了老人的痛处。大姐终于说:“安仔,没事的,医生说了,只要加强锻炼,坚持治疗,不是没有希望。你先歇会儿,在这儿陪妈妈,我去给你弄点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