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来多长时候。他只觉得周身凉意袭来,早春的寒气依然是那么逼人。他打了一个寒颤,抬头远望,夜幕中寒冷的灯光,似乎也在向他昭示着一种凉意。原来夜已经渐深。母亲,母亲怎样了?那里暂时是他的栖身之所,三姐一个人在母亲身边,万一有事儿……建安霎时急出一身冷汗,随大步向住院部走去。
建安的电话铃声突然叫起来,他掏出手机接听,是史岚,他按了接听之后,心就乱了,十几秒钟,没吐出一个字来。史岚着急道:“喂,建安,你怎不说话啊?你妈怎样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学校啊?”
“我,我暂时唉定不了。我妈还是那样。”建安说话的声音木木的,失去往日的磁性与韵味。
史岚似乎预感到建安的不高兴,与妈妈有关系,就急切地问:“安,你怎么了,你不高兴?是不是有事啊?我去见你没?”
但建安却是不能说那许多令他心碎和吐血的话语的。这不纯粹对史岚母亲的承诺,关键是他还没有,更无法抉择。当一个人面临抉择,而没有抉择的时候,他的任何语言,也许苍白的,更是毫无道理的谎言。但建安却必须撒出这样的谎言。他木然地说:“嗯,来了,只是看了看我母亲,几分钟就走了。她还带来的一些钱,看样子不少,我还没来得及清点,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些我都会记得的。你家里可真有钱啊!”
“建安,你说什么呢?以后别跟我说这些,你家里有难,那不是应该的吗!本来人家挺高兴的,给你打电话……”
“好,那不说这些了。好好学习,别偷懒啊!小妹妹。哥挂了啊。哈哈……”
建安不等史岚回话,就切断了电话。
建安挂了电话,心情竟然在瞬间的愤懑过后,渐入平静。史岚母亲所谓的关怀,真正的疏离,所给予建安的羞辱,居然在史岚这里得到了平衡:史岚,如你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是来拯救建安落寞的魂灵,可是,你知道吗?人世间,那种三六九等的深层隔阂,怎能是你一位弱女子所能承受?建安今生得你青眼相看足矣,哪还敢再有娶你为妻的奢望?妻子,那是要与我建安一起承担生活的苦难,柴米油盐的烦恼,生儿育女的艰辛,一生一世也偿还不完人情债啊!
岚儿,你娇俏明丽的美目,怎禁得起尘世间诸多龌龊色彩的濡染?也许正像你妈所说,我们应该是天生的异姓兄妹。而上天却让我们以另外一种方式相识。岚儿,你知道吗?人就是为苦难而生的,生活中任何的苦难都得承受;人也是为寻找幸福而生的,无论那幸福存在,不存在,找到了,还是没找到,都要寻找。哥哥不能给你幸福。但哥会永远为你祈福!
释怀,建安终于一阵释然后的轻松,他轻轻地舒一口气,向病房快步走去。只见母亲病房有医生进出现:难道是母亲……他的心脏惶恐地加速了跳动,面容顿然有些惨白,脚步也乱了章法,他暗自叫道:妈……
建安步履沉重地走进病房。
原来是母亲醒了。医生正在给母亲诊断,护士端着药盘子出病房,正好与安走了个迎面,由于建安走得急促,差点撞翻了护士手里的药盘子。他抬眼看看护士,机械地点一下头,并没有说一个字,就跨进病房,见医生正在给母亲听诊,就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母亲病弱的脸庞。就在这时母亲忽然睁大了闭着的眼睛,盯着建安看了几秒钟,再次合上眼睛,两颗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
原来母亲醒来之后,睁开眼睛,见小女儿建英疲倦地坐在床边,她想动一动,伸手抚摸一下女儿疲惫的脸庞,柔软的发丝。可是她失败了。她的右手却是抬不起来。她又挪动下身子,发现右腿也动不了,她想叫女儿,却发不出声音。她发现自己只有左边的身子可以勉强地使上劲儿。她知道这是瘫了。她使尽左手所有的力气,拍打着自己的那不能动弹的身子,泪水哗哗地流出。
建英惊喜地看到母亲醒来,连声喊道:“妈,妈,您醒了,您终于醒来了……”眼泪,眼泪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站起来,站在母亲床头,弯下腰身,附在母亲的耳畔,轻声问:“妈,您感觉哪不舒服?”
母亲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泪水肆意地流淌,那满脸的泪水,诉说着一位老母亲的心伤和无奈。她用左手使劲地拍拍又胳膊,张一张嘴巴,却没有声音,建英终于明白了,她抚摸着母亲的右臂,看看母亲的眼睛。母亲点点头,眼泪再次涌流不止。
“妈,您别难过,我叫医生来。”建英伸出右手,按了一下床头的电铃开关。这个装置,他们一般是不会使用的,他们总是会亲自到护士站叫人,因为他们觉得那是对医生的一份尊重,今天,建英自己在守护母亲,出现这样的状况,她自然想到了求助于身边的便利。在这个时候,哪怕是让母亲独自呆上一秒钟,她也认为那是一种不孝。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医生给病人做了诊断:病人是醒了,半边身体却是处于瘫痪状态。由于病人情绪过于激动,心跳加速厉害,医生向护士道:“先注射一支安定吧……”
医生诊断了建安母亲的病情之后,陆续出了病房,建安母亲注射了安定,渐渐睡去。建安和三姐谁都没有睡意。他们守护在母亲病床前,默默地看着母亲安静地睡着。
建安终于打破沉寂:“姐,妈醒来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况?”他声音极其轻柔地问三姐。
三姐脸上的阴云似乎能够滴下水来,沉重就像千钧重担压迫在肩头,她必须调整一下那重压,心态才能够缓过来:“妈妈这一次是彻底清醒了,她心里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情绪非常糟糕,医生才给她用了安定。”
“哦,她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我再去问问医生,再想想办法……”建安说着,就起身要去找医生。
“先别去吧,等妈睡醒了,再说吧。医生刚走,别打搅他们了。妈就是,就是接受不了现实的不幸。妈是醒过来了,可是她的半拉身子是瘫痪的状态,根本没有知觉。所以……”三姐向弟弟说了妈妈醒来的状况,眼里蓄满了泪水。
“哦,”建安吐一个字后,好大一会儿没有再说第二个音节。他怜悯地看着母亲安静的睡姿,记忆里那个勤奋,干练的母亲,一次次出现在他大脑的屏幕上。从小到大,关于母亲,他的记忆都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亲切。母亲是他们村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善解人意,和睦邻里,她的儿子去给邻家的孩子玩儿,总是会受到特殊的优待。就因为他们都认为妈妈是好人。妈妈对邻家的孩子,总是热情得很。只要家里有了好吃的,她总是让建安与邻家的孩子平分秋色。为此,建安也曾不理解母亲,恨过母亲。可是,当他在邻居家里也能和人家的孩子平分食物,或者什么稀罕物时,建安终于理解了妈妈。妈妈,您还能够和以前那样,走路轻盈如燕吗?他禁不住想起了史岚母亲的话:“这样的病,不留后遗症的,几乎为零。”
建安在心里感叹:她是对的……
从今往后,母亲也许都需要专人照顾了。作为儿子,我该怎样为母亲承担,怎样服侍母亲残疾的身体。想到此,建安怅然道:“母亲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大姐、二姐都有家里一堆事儿要管,你和亚鹏哥也要结婚了。唉,我若不是读这个大学,也早就成家了。咱们村像我这样年龄的,谁不是已经撑起一片天空了。我读书,不但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你和亚鹏哥的婚期。我真是恨自己啊……”建安的情绪低落到了极致,他不只是为母亲,也为史岚母亲的一番话,更为自己十几年的书读下来。至今,就要毕业了,工作的事情还没有着落,母亲又落下瘫痪的后遗症,今后的生活,他真的感到好迷茫。
三姐听弟弟那样说,虽然是勾起了心中曾经的委屈,但她还是为弟弟的理解而感到欣慰。她的脸上顿然推起笑纹:“安仔,快别这么说啊!爸妈,包括咱村的相邻,虽不为咱们家出你这么一个大学生而自豪?你可是咱村开天辟地第一个大学生呢。我们三姐妹早晚一起说起来,也觉得有个念大学的弟弟而骄傲啊!侍奉母亲有我们三姐妹,你就别操心了,既是她们两个都忙,还有我呢,你亚鹏哥也不会计较的。”
“姐,都是弟弟拖累了你们,咱们村儿……”
“快别说了,是我们不愿那么早结婚的。好好读你的书,就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母亲也会高兴的。”建英急忙制止弟弟的话,安慰弟弟好好读书。
建安母亲刚醒来时,看到建安,就泪流满面,哭得让人心酸,建安抚摸着母亲的手,也是泪水哗哗的流,把妈妈的手背都浸湿了。妈妈说不出话,就张张嘴,点点头,来表示意愿。和儿子交流。后来她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建安和三姐每天守护着母亲,做康复,帮助母亲锻炼。十几天过去了,但母亲的身体依然处于偏瘫状态,不能言语,不能起床。只能在别人帮助下,才能够勉强靠在那里,半坐半躺的休息一会儿。
这天吃早餐的时候,建安端着粥碗:“妈,让我来喂你吃吧。母亲点头答应了,脸上荡漾着欣慰的笑。”建安一手端着碗,一手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着母亲吃饭。母亲没吃几口,就不吃了。她用左手指指建安,指指那盛饭的碗,建安懂得妈妈的意思:“妈,您是说让我吃饭?”母亲欣慰地点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