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我回答,“顶叶不能收到该有的感觉信息。让我们做些感觉测试,同时测试顶叶的功能。”
测试后,事情的脉络逐渐清晰。看起来这是一种深度的本体感受缺失症,从脚尖到头部,几乎全身都是这样:顶叶一直在工作,但是没有作用对象。克里斯蒂娜也许患了歇斯底里症,但是她还有一堆其他问题,都是我们没有遇到过,甚至想都没想过的。于是我们紧急电召物理治疗师过来。
物理治疗师见到克里斯蒂娜之后,十分惊讶,立即为她作全面检查,之后又进行神经和肌肉功能的电击测试。“真是匪夷所思,”他说,“我以前从没遇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情况。她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本体感受--你说得对--从头到脚。不管什么测试,肌肉、筋腱以及关节都没有任何感觉。其他的感觉形态也有轻微的损伤--触觉、温度、疼痛,还稍微影响到运动神经纤维。受到损伤的主要是定位感觉--也就是本体感受。”
“原因呢?”我们问。
“你是神经病专家。你去查清楚吧。”
身体也会失明
到了下午,克里斯蒂娜的情况更糟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默不作声,甚至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微弱。我们想,该给她使用呼吸器了。
脊椎穿刺的结果显示,她患了一种急性多发性神经炎,而且是一种最特殊的炎???:不像居–巴二氏综合征,它不会对运动神经造成全面影响,只是一种纯粹(或近乎纯粹)的感觉神经炎,通过神经轴影响到脊髓和脑部的感觉根。
手术不得不延期了,病情越来越紧迫:她能活下来吗?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检查完她的脊髓液之后,她用虚弱的声音问我们:“检查结果如何?”
“你有炎症,神经炎……”我们开始把我们知道的一切告诉她。当我们遗漏事情或者避重就轻的时候,她就用直截了当的提问把话题扯回来。
“我能好起来吗?”她追问。我们面面相觑,看着她说:“我们也不知道。”
我告诉她,身体的平衡感由三个因素决定:视觉、平衡器官(前庭分析系统)以及她丧失的本体感受。正常情况下三者分工合作。如果有一方失去作用,其他两方会在一定程度上发挥补偿替代功能。比如,我的病人麦格雷戈先生(见本书),他的平衡器官不能正常工作,我就告诉他用眼睛代替。患有神经梅毒或脊髓痨的病人有相似的症状,但仅限于脚部,同样需要用眼睛来代替(见本书)。如果有人要求这些病人移动腿脚,他们很可能回答说:“好的,医生,等我先找到它们。”
克里斯蒂娜听得很仔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
“那我要做什么呢?”她慢慢地说,“是不是我过去使用到--你们叫什么来着--本体感受的地方,现在都要用视觉、用眼睛来代替?我已经注意到了。”她沉思片刻,又说:“就是说我会‘找不到’我的胳膊。我认为它们在这里,但我发现它们在那里。这个‘本体感受’就像身体的眼睛,身体通过它来找到自己。如果没有它--就如我现在这副模样--身体就失明了。我的身体如果失去它的眼睛,就不能‘看’到自己了,对吗?所以我必须去‘看’它,充当它的眼睛。对吗?”
“是的,”我说,“完全正确。你都可以去当生理学家了。”
“我有必要成为生理学家,”她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我的生理状况出了毛病,可能永远都不能恢复健康了……”
用眼睛监视自己
克里斯蒂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坚强的意志,虽然急性炎症后来消退,她的脊髓液也恢复了正常,但是她的本体感受纤维受到的破坏还未治愈。所以,一星期或一年之后,她并没有实现神经病学意义上的复原。通过各种各样的治疗和调整(情感和心灵上的努力不少于神经生理上的),她已经过上基本正常的生活,但是八年过去了,病情依旧没有好转。
第一个星期克里斯蒂娜什么都没做,只是消极地躺着,也很少吃东西。她处在一种极度震惊、恐怖和绝望的状态中。如果不能恢复正常,生活将会怎样?每个动作都要如此吃力,日子该怎样过?尤其是,灵魂和肉体分开之后,她该怎么生活下去?
生活总会出现转机,克里斯蒂娜就是如此。很快,她可以活动了。开始,她要是不用眼睛,什么都不能做。一旦闭上眼睛,她就会无助地瘫在那里。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她要用眼睛监视自己,做每个动作时都要费尽心思地看好重要的移动部位。尽管有意识地监视和控制,她的动作还是显得相当笨拙。后来,让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惊喜不已的是,随着她自己不断地努力,每天坚持,她的动作开始变得优美、自然起来,动作控制得也愈加精准(虽然仍要全部依靠眼睛调节)。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她正常的、无意识的本体感受调节逐渐被同样无意识的视觉调节所取代,而且反应更加和谐,更加流畅。会不会某种更基本的功能在发挥作用?大脑对身体的视觉模式或身体影像的掌控能力通常非常微弱(盲人自然没有这种能力),而且通常是附着于本体感受下的身体模式。有没有可能,在本体感受的身体模式失去之后,通过补偿或替换的方式,她得到了一种更强的、非同寻常的力量?也许通过这种方式,还使得内耳前庭影响下的身体模式或身体影像获得补偿性提高……同样达到了比我们期望中还要好的效果。
姑且不论她是否更多地使用耳前庭反馈,显然她耳朵的功能增加了,这是一种听觉反馈。通常,对说话而言,耳朵只是一种辅助器官,且无足轻重。即使我们因为伤风导致耳聋,也能讲话,而有些先天耳聋的人也能够获得近乎完美的语言能力。讲话时语调的变化通常是一种本体感受,受控于发声器官的回流信号。克里斯蒂娜已经失去了这种正常的回流功能和传入功能,失去了正常的本体感受下的声调与姿势,所以她不得不用耳朵,用听觉反馈来代替。
除了这种新型的补偿反馈之外,克里斯蒂娜还开始发展其他形式的反馈补偿,虽然刚开始是有意识的、特意的,但是慢慢都变成了无意识的、自动的(所有这些都是在一位非常耐心、经验丰富的康复师的帮助下进行的)。
不知感觉为何物
从患病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她如同一个软软的布娃娃,连坐都坐不起来。但是三个月之后,我很震惊地看到她正襟危坐,腰杆挺直,如舞者那样标准。事实上我很快就发现,她摆成那个姿势,其实是故作姿态,强装出来的,用以弥补不太自然、欠缺真实的样子。与生俱来的能力失效了,她就想尽办法去弥补,但是这些都是在本能的基础上展开的。很快,这种刻意的努力成了她的第二本能。声音也是这么发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几乎是个哑巴。
如同观众观看的舞台节目,这些都是经过详细计划的。她的声音夸张、做作,既非表演需要,也非故意扭曲,而是由于发声系统仍然没有恢复正常。由于缺少本体感受来控制面部表情和声调,她依然毫无表情、目光呆滞。虽然她有正常的、丰富的内心情感,但只能用故意夸张的方式才能表达出来(比如失语症患者一般就会采取夸张的腔调)。
但是所有的措施充其量只起到一部分作用,它们只是让生活变成可能,但是不能让生活恢复正常。克里斯蒂娜学着走路,乘公交车,处理生活中的琐事。她仍然非常小心地行动,用奇怪的方式做事情。一旦她的注意力分散,事情就会中止。比如,她要是边吃东西边说话,或者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就要使出万般痛苦的力量来握住刀叉,以至于手指和指甲毫无血色;但是一旦痛苦的压力减轻,她就变得毫无力气,任刀叉掉得满地都是。所有的动作都是两极分化,难以控制。
就这样,虽然她没有任何神经学上的恢复迹象,但是她住在医院的康复病房长达一年,在各种精心的治疗和帮助下,取得了相当重要的进步,学会了使用各种替代手法和其他类似的技术与本领。最终,克里斯蒂娜离开医院,成功地回家和孩子团聚。她重新坐到电脑前面,学着用特殊的技巧来操作电脑,而这一切全部要靠视觉而不是感觉。她已经学会了操作,但是她有何感觉?这些替代方法是否驱散了她当初所讲的“灵魂出窍”呢?
答案是:一点也没有。她依然灵肉分离,依然没有本体感受,她的身体死掉了,不是真实的,不是她自己的--她无法支配自己。她对这种感觉无以言表,只能用其他的感觉来类比:“我觉得我的身体又聋又瞎……它一点感觉也没有。”,这是她自己的话,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上的剥离和丧失(或者淹没),就好像死一样沉寂。她不知如何表达,我们也找不出词来形容。更可悲的是社会也对这种情况缺少关注和同情。至少盲人还是有人关心的,我们能想象出他们的感受,因此会想方设法去关照他们。但是当克里斯蒂娜痛苦而又笨拙地爬上公交车,她得到的往往是莫名其妙的吼叫:“怎么回事,小姐?你是瞎了还是喝醉了?”她能说什么呢,说“我没有本体感受”?缺少社会关爱和同情好比雪上加霜:残疾?但是她怎么跟别人解释她的残疾呢?毕竟既不能说她失明,也不能说她瘫痪,什么都说明不了。她因此经常被人当成骗子和笨蛋。这就是那些第六感失调病人的遭遇(患有耳前庭损伤或者做过迷走神经切除手术的病人也有类似的经历)。
克里斯蒂娜仿佛掉进了一个不可名状、难以想象的深渊里,空洞又虚无。有时候她真的要崩溃了,不是在大庭广众,而是在我面前。“要是我有感觉就好了!”她哭着说,“但我忘了那是什么感觉……那时候我完全正常,不是吗?像正常人一样活动?”
“当然。”
“没有‘当然’这回事。我不相信。证明给我看。”
我给她放了一段她陪孩子玩耍的家庭录像,这段录像是她患上多发性神经炎之前的几个星期拍摄的。
“是的,这就是我!”克里斯蒂娜笑起来,然后又哭了,“但我再也不是那样优雅的女子了!她走了,我记不得她了,甚至想象不出来了。我好像被掏空了……就好像他们拿青蛙作实验一样,不是吗?我就像一只被抽了脊髓的青蛙……来吧,来看看克里斯,第一个被挖脊髓的人。她没有本体感受,没有自我感觉--灵魂和肉体分离了的克里斯,一个没有脊髓的女孩!”她狂笑起来,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就是被“挖去脊髓”了,灵魂与肉体分家,成了一个“幽灵”。
她已经失去本体感受的能力,失去最基本的器官定位功能,至少不能识别身体,或者说缺少“躯体的自我意识”。弗洛伊德把这一点看做自我存在的基础:“躯体的自我意识是自我存在最重要的基础。”当身体意识或身体影像发生深度失调时,这种自我丧失和感觉丧失就时常发生。美国内战时期,在治疗截肢患者和神经受损的病人时,威尔·米切尔发现了这一点并作了描述,达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度。他用类似小说的方式进行描述,又不失现象学上的精准。他用病人乔治·狄德罗的口气说:
我发现,让我惊恐的是,有时候我很少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前老是这样。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新奇,刚开始我非常困惑。我不断地想问别人,我是不是真的叫乔治·狄德罗,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问这样的问题有多荒谬。我克制着自己说这些话,转而更加努力地分析我的感受。有时,坚信“我就是我”这件事让我很崩溃、很痛苦。我所能形容的,就是缺乏自我感觉。
对克里斯蒂娜而言,这种自我感觉丧失的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慢慢淡化。但自从她发现的那天起,这种怪异的、以身体器官为基础的、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感觉,就是如此严重和不可思议。那些脊椎高位截瘫病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不同的是,他们完全不能动,而克里斯蒂娜虽然“没有感觉到身体”,却能下床活动。
当她的皮肤受到刺激时,她会得到短暂的、局部的解脱。她尽可能地让自己待在室外,尤其喜欢坐在敞篷车里,因为这样能够感到风从她身体和脸颊吹过(她的表皮触觉受损轻微)。“棒极了,”她说,“我感觉得到我胳膊和脸上的风,虽然很微弱,但我知道我有胳膊,有脸。虽然不是实实在在的,但是至少有点儿意义了,那种恐怖的、死一般的阴影终于可以离开一会儿。”
但是她的情况还是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她并不清楚“这是一只手”是什么意思,她失去本体感受,患有传入神经阻滞,这剥夺了她存在和认识自己的基础,无论她怎么做,或者绞尽脑汁地想,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她没办法确认自己的身体。要是维特根斯坦患了她这样的病,他会怎么说呢?
从不同的角度看,她既是成功者,又是失败者。对于身体而言,她的操控很成功,但是她的存在很失败。所有的适应和调节都非常成功,达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意志、勇气、坚韧不拔、独立自主以及感觉与神经系统的可塑性带给她坚实的保证。她曾经面对,也正在面对空前的挑战,与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离奇的经历作斗争,已然成为一个不屈不挠的英雄人物。她是克服了神经炎顽症的无名英雄之一。
但是她终究无法摆脱身体上的缺陷。就算集聚世上所有的精神和智慧,就算神经系统恢复了替代和补偿能力,也不能对她一直以来完全崩溃的本体感受缺失有丝毫改变。那个一旦失去就不能感觉到身体存在的重要的第六感,就这么没有了。
直到1985年,可怜的克里斯蒂娜还是像八年前那样处于“瘫痪”状态,而且还要如此度过余生。她的感受没有人体会过。时至今日,据我所知她是第一位这样的病人,第一位“灵肉分离”的人。
现在有很多和克里斯蒂娜有相同遭遇的人。我从第一位发表此病例的医生绍姆伯格那里得知,各地出现了大量的病人,他们都患有严重的感觉中枢神经病变。和克里斯蒂娜一样,受到疾病影响最严重的人都有身体影像失调的症状。他们之中大多数是养生家,热衷于大量服用维生素,特别是大量服用维生素B6。所以,现在已经有上百名“灵肉分离”的人了。但和克里斯蒂娜不一样的是,只要他们停止服用维生素B6来毒害自己,多数人会好起来。
拼命把自己摔下床的人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医学院学生的时候,有一个护士非常困惑地给我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给我讲了一个怪异的故事:她们接收了一位新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早上刚刚住院。患者看起来文静谦和,情况也正常。但当他从小睡中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变得特别激动和怪异,和之前的表现判若两人。不知为什么,他拼命地让自己摔下床去,坐在地板上大发雷霆,大喊大叫,怎么也不肯上床去。电话里,那个护士诚恳地问我,能不能过去看看,帮她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