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荷西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无论是因为能力缺陷,还是因为心理不健康,或者两者兼具,他都是一个完全无药可救的哑巴;可如今,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尽管用“说话”来形容他奇怪的、结结巴巴的声音还很牵强,尽管说出来的大部分话语我们都听不懂,尽管有时候还像吓到我们一样吓到他自己。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说不出来是器质性的原因还是受到鼓舞的结果。虽然他的颞叶功能混乱的状态没有完全消除,但我们已经把它降到了最低程度。他的脑电波从来没有正常过;部分颞叶还有低度的电鸣,偶尔伴有规律性的缓慢波动和峰值。跟刚住院时的状况比起来,他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有所进步了;但即使能够除掉癫痫的现象,也依旧无法弥补病症已造成的损害。
毋庸置疑,虽然他使用、理解和分辨语言的能力已经损坏了,但我们还是在努力提高他生理上说话的潜能。同样重要的是,他现在正在为恢复理解与说话的能力而奋斗,所有的人都在旁边加油助威。同时,一位语言治疗师对他进行特别指导。在这之前他已经选择了默默承受,已然绝望认命,完全拒绝与人做任何沟通,不管是口头的还是其他形式都不愿意。以前,语言功能受损加上拒绝说话使病情雪上加霜;现在,语言功能恢复,同时尝试着说话,两种方式混合在一起,复原的效果非常好。但即使是我们当中最乐观的人也可以看得出来,荷西不可能恢复到像正常人那样说话的水平,语言也不可能是他表达自我的最好的载体,只能让他传达一些简单的需要。他自己似乎也认识到这一点,当他继续为说话而努力的时候,他也更频繁地通过画来表达自己。
最后的结局是,荷西从严格的管制病房搬到一个比较平静的特别病房。比起其他地方,那里更像家,也更人性化:那里的医护人员素质与数量都比其他地区高,是特别设计成贝特尔海姆所说的“心灵家园”的模式。自闭症患者似乎更需要爱和关心,但是没有几家医院能够提供这一点。我去这个病房的时候,他一看见我就用力地挥手,那是非常坦诚的姿态,我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能这么做。他指了指上锁的门,意思是说想要打开门到外头去。
他领着我走下台阶,来到外面,走近郁郁葱葱、洒满阳光的花园。据我所知,自从八岁开始犯病、功能衰退以后,他就再没有主动要求去外面走走。我也不需要给他画笔,他自己拿了一支。我们绕着医院的场地散步,荷西有时候看看天空和树木,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盯着脚下看,观察我们脚下如地毯般的淡紫色的苜蓿和黄色的蒲公英。他善于捕捉植物的形状和颜色,很快就看到一朵少见的白苜蓿,又找到一朵更少见的四叶苜蓿。他发现了七种不同的草,而且像见到老朋友那样一个个地打招呼。他最喜爱的是黄色的大蒲公英,它尽情绽放,身边的每朵小花也都迎着太阳。这是他的植物--它代表了他的感觉。为了表达这样的感觉,他想画蒲公英,他想要去描绘,想通过图画表达崇敬之情:这感觉来得又快又强烈,于是他跪下来,把画板放在地上,捧着蒲公英就画了起来。
我想这是小时候生病前父亲带他出去写生到现在,荷西第一次画有生命的东西。那是张非常了不起的画作,细致而生动,流露出了他对现实、对另一种生活的热爱。我觉得,他的画很像中世纪植物学和药草学中栩栩如生的花朵,可以说毫不逊色。虽然荷西对植物学一无所知,也不能通过教育的方式理解学习,但他笔下的花非常讲究,形象细致,且符合科学标准。他的头脑不是为抽象的概念而造的,那条路不能指引他走向真理。但是他对于独特的事物充满了激情与真实的理解,他爱这些事物,深入其中,进行再创造。只要足够独特,这些事物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我们也许能说,这是一条直奔现实和真理的自然之路。
一花一世界
抽象、需要分类的事物不能引起自闭症患者的兴趣;具体、特别、独一无二才构成了他们的世界;不管这是能力的问题,还是性情的关系,这种情况是非常突出的。缺乏一般性的定义,也不喜欢做这方面的思考,自闭症患者似乎用完全独特的事物组成他们的图像世界。所以他们并非仅处于一个宇宙空间,而是处于威廉·詹姆斯所说的多宇宙空间中,这些空间数不胜数,精确、强烈、热情洋溢而又独具风格。这是心智模式的另一个极端,虽不具有大众化和科学化,却同样的真实,只不过非常与众不同罢了。和卢瑞亚的《记忆大师的心灵》一样,博尔赫斯的故事《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中也曾经想象过这样的心灵:
让我们忘不了的是,他几乎不能理解柏拉图式的基本观念……在富内斯模式化的世界中,只存在着细节和当下……没有人……像易瑞诺那样总是执著于不幸,不知疲倦地去感受现实的压迫和焦灼。
博尔赫斯的易瑞诺是这样,荷西也是这样。但并不一定都这样不幸:有时会存在深深的满足感,特别是当他们闪耀着(就像他们从荷西身上感受到的那样)象征性的光芒的时候。
我想,荷西这样头脑简单的自闭症患者,能对具体的事物和形式有这么高的天分,也能通过自己的方式渐渐成长为一个自然主义者和天生的艺术家。他通过直接的、强烈的感觉形式来掌握这个世界,又将它们重新塑造。他不仅具有非常好的表现能力,还拥有很强的比喻能力。他能够精准地画出一朵花、一条鱼,也能将他们比拟成一种象征、梦境甚至笑话。而过去人们都认为自闭症患者缺少想象和玩笑的能力,更谈不上艺术!
人们认为荷西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像娜蒂亚那样的自闭症儿童画家也是不存在的。他们是真的如此罕见,还是大家过去都没有注意呢?丹尼斯在《纽约书评》(1978年5月4日)一篇讨论娜蒂亚的精彩文章中提出疑问: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娜蒂亚”被忽略和埋没了,他们杰出的能力被压抑、置之不理;或者像荷西一样,把他们当成怪胎,想都不想就撇在一边,认为他们与这个世界无关,也毫无用处。然而自闭症患者的艺术天分和想象力根本不会匮乏。几年里,我没有特别花工夫去找,就看过十多个例子。
自闭症患者本来就很少受到外界影响。他们命中注定要与世隔绝,因此他们的成就都是天生的。如果外界去关注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视野都是源自本性、与生俱来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和别人不一样,是我们当中的特别品种,天生奇特,发诸内在。
过去,自闭症曾经被视为儿童精神分裂症,但其表现的症状恰好相反。精神分裂患者的抱怨都是由外在因素引发:消极、易受影响、失去自我。而自闭症者的抱怨--如果他们会抱怨的话--是他们接受不到影响,完全与世隔绝。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孤岛。”多恩这么写道。但自闭症却是一座与大陆隔离的孤岛。经证实,典型的自闭症通常在三岁时出现,他们与外界脱离太早,以至于对外界毫无记忆;病情稍轻的自闭症患者跟荷西一样,在长大以后由脑部疾病引起。他们脑中还存在一些记忆,或许还会有对外界的怀念。这可能是荷西比大部分自闭症患者更容易亲近的原因,也解释了为何他在画画时会有互动产生。
成为一座孤岛并与世隔绝就一定意味着死亡吗?那可能是一种死亡,但却不是必然。虽然失去了与他人、与社会文化的“水平”关系,他们仍然拥有重要而强化的“垂直”关系--与自然、真实之间的直接关系,它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和干预,别人也碰触不到他们。这种“垂直”的接触在荷西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因此在他的感悟和绘画中透着一种深刻、率直与绝对的清晰,像火箭那样直来直去,没有一丝一毫的晦涩和模糊,也丝毫不受别人的影响。
自闭症与艺术家
这又带我们回到那个最根本的问题:这世上有什么地方可以容下一座格格不入、处在边缘的“孤岛”呢?主流能够接纳非主流,并为它留出空间吗?在社会与文化对于天才的反应上也有着相似之处。(当然我并不是说所有的自闭症患者都是天才,只想说他们跟天才一样,都有与众不同的特点。)特别要问的是:荷西的未来会怎样?会不会找到一个地方来保持自己的独立自主和完整性呢?
他是否能够靠着那双慧眼和对植物的热爱,为植物学和药草学绘制插图?能否成为动物学或解剖学插图专家?(上图是我给他看了一本教科书的上皮组织纤维图之后,荷西画出来的。)他可以跟随科考队出去勘测记录珍稀物种的模样吗(他画图与建模的速度一样快)?他对眼前事物高度的专注让他非常适合这样的工作。
或者我们可以做一次不同寻常但并非不合逻辑的跳跃:考虑到他的特征和品质,他能否从事童话寓言、儿童读物、《圣经》故事或神话传说的插画工作?他虽然不识字,只会将字母看成一种纯粹的美丽符号,难道不能去临摹优美的手抄本祈祷文和弥撒书?他曾经用镶嵌和染色的木头为教堂制作过精致的祭坛装饰品,也在墓碑上雕刻过优美的文字。他目前的工作是帮医院手工印制便条纸,他制作出来的成品,就跟精装本《大宪章》一样华丽精致。只要能做的工作,他都能做得非常好。他的能力也会对别人有用,既让人喜欢,又使自己高兴。他什么都可以做,但前提是,有人能非常了解他,给他机会和方法,引导和指挥他。否则,他什么也做不来,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只会傻傻地待在那里,一生虚度、一事无成;抑或像其他许多自闭症患者一样无所事事,然后被丢在医院的一角,遭人蔑视、无人关心。
### 后记
本文发表之后,我再次收到许多信件和资料,其中最有趣的一封来自于帕克博士。或许有人说娜蒂亚是个特例,是个毕加索之类的天才,但在自闭症患者之中,艺术天分极高的人不在少数。而一般测验对这种人几乎不起作用。必须像娜蒂亚、荷西以及帕克的女儿艾拉那样,自发性地画出一些优秀的作品才行。
对于娜蒂亚,帕克博士有一篇非常重要且例证丰富的评论。她根据与自己的孩子相处的经历(不仅仅是浏览世界文学),提炼出这种画的重要特征。其中有负面的特点,例如衍生与呆板等;正面的特点则包括对于延迟表现的特别能力,通过感觉(而不是构??)来表现事物的能力等:所有作品中都有一种特别天真无邪的感觉。她也指出,他们对旁人的反应非常冷漠,这一点使这样的孩子难以教化。但事实上并不会总是这样,对于别人的教导或关心,他们不一定没有任何反应,或许需要一种很特别的形式才能打动他们。
除了与自己孩子相处的经验外(她的孩子已经成为一位杰出的成人艺术家),帕克博士也提到日本引人深思但未曾普及的教育经验,尤其是森岛和木杉这两个人。在教化那些没有受过指导(并且似乎教不会)的自闭症儿童方面,他们有卓著的成就;孩子们的优点得到开发,他们长大后都成为杰出的艺术家。他们采取特别的教学技巧(高度结构性技术训练)和早期日本文化中的传统训练方式,并把鼓励绘画作为沟通的手段。这样正式的训练虽然很重要,但是仍有不足,仍然需要一种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来维持。帕克博士文中的结语或许正适合对本部分作一个总结:
其中的秘诀可能在别的地方,也许在于努力让望月和另一个智障艺术家共同生活。他写道:“发展柳春的才能,秘诀在于分享他的精神感受。老师应当关爱这个美丽诚实的弱智儿,进入到那个纯洁的弱智世界和他共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