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有可以继续思考的材料了。怀表的图画让我大吃一惊，也引发了我的兴趣，不过那还不足以让我做出任何猜想和结论；独木舟则表现了荷西强大的视觉记忆力和更多的事情；鱼的画作则显示了活泼、新奇的想象力与幽默感，以及类似童话艺术的特质。当然那不是伟大的艺术，而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小孩子的艺术；但毋庸置疑，那毕竟是一种艺术。一般人不会相信白痴、白痴专家和自闭症患者有这样的想象力、趣味性及艺术性，至少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的朋友兼同事罗宾几年前见过荷西，那时候他在儿童神经部门负责治疗顽固性癫痫。凭着丰富的经验，他可以肯定荷西是自闭症儿童。对于自闭症儿童一般的情况，他曾写道：
少数自闭症儿童擅长文字游戏，而且有很强的识字能力，要么对数字有偏执……自闭症儿童在解答谜题、拆解玩具或解读书写内容时有过人的能力；或许由于他们的注意力与精力过度地集中在非口语和视觉事物上，所以学习口语技能的需要降低了。
类似的现象尤其体现在绘画方面，在塞尔菲博士那本颇具影响力的《娜蒂亚》（1978年出版）中对此也有讨论。他从文献中搜集资料并发现，所有的白痴专家或自闭型天才所精通或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地方，都明显集中于计算或记忆领域，不会出现在任何想象性或人性的方面。人们认为，这些孩子基本不会画画，即使会画，他们的画也只是机械性的复制。他们把这种人叫做“杰出的孤岛”和“破碎的技巧”。这些人的个性发展会因此受到压抑，更不用说成为富于创造性的个体。
荷西的例子怎么解释呢？我必须问自己，他是怎样一个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如今他怎么样了？能采取什么办法呢？
现有的资料既给了我帮助，又让我困惑不已。从他的怪病第一次发作到现在，我们已经积累了大量的资料。我手旁有一大沓病历表，其中包括对他早年发病的描述：八岁的时候发高烧，同时伴有持续性痉挛的症状；很快又出现脑部损伤或者自闭的情况（从一开始，医生就不确定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在病情最严重的时期，他的脊髓液出现异常。大家一致认为他可能患上了脑炎这类的疾病。荷西的癫痫有很多种症状--小发作、大发作、运动机能障碍、精神运动性癫痫，这些症状导致他的癫痫格外复杂。
精神运动性癫痫的发作也会带来突发的情绪波动和暴力行为，即使在癫痫没有发作的时候也会有怪异的动作（即所谓的精神运动性人格）。这些现象常常与颞叶功能失调或是受损有关。荷西的许多张脑电图说明，他的左右两旁颞叶功能都有严重失调的状况。
听觉能力与颞叶也有关系，理解与表达语言的能力更是如此。罗宾不仅认为荷西患有自闭症，也在思考是否由于颞叶失调导致了语言与听觉障碍（即无法分辨讲话的声音，从而影响到他使用与理解语言的能力）。虽然精神病学和神经病学对此都有一定程度上的解释，但是最让人惊讶的地方是，他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或者说该功能退化了）。原来能正常说话的荷西（他的父母发誓说他以前能够讲话）变成了哑巴，从他生病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话。
足不出户“大宝宝”
有一样能力似乎被保留下来，或许作为失去本能的补偿而增强了，那就是对绘画有着不同寻常的热情和能力。这一点从他年幼时就表现出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家族遗传的缘故，因为他的父亲一直很喜欢素描，而他的大哥是个成功的艺术家。自从荷西患上难以治愈的癫痫症（他一天可能会有二三十次大规模的发作，还有无数次小的抽搐、晕倒、大脑空白或昏迷状态）并失去语言能力之后，他整体的智力和情绪都在退化。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奇怪而悲剧性的境地：他不能继续上学，虽然请了一段时间的家教，但还是要永远待在家里，做一个“全职”的抽搐病人和自闭症患者，甚至当个不会说话的弱智儿童。人们认为他无法教育、无法治疗、毫无希望。九岁那年，他退出了学校，退出了社会，退出了一般孩子理所当然拥有的现实世界。
由于他那难以控制的癫痫，十五年来他几乎不出家门；他母亲一直不敢带他出去，怕他每天会在街上发作二三十次。所有抗癫痫的药都试过了，但是他的抽搐状况似乎无药可救：至少他的病历表上是这么写的。荷西有大哥哥、大姐姐，但是他与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以至于在哥哥姐姐眼里，他就像知天命之年的老人怀里的“大宝贝”。
对于其间这几年的情况，我们手边的资料太少了。实际上，甚至可以说，荷西从世上消失了，不只是医学上，生活上也无法追踪。如果不是最近病情发作得厉害，第一次被带到医院里，他可能会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独自抽搐。在那个地下室里，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内心生活。他喜欢看有图片的杂志，尤其是自然历史类的，比如《国家地理》这类刊物。在没有抽搐又没被责骂的时候，他会拿起笔把他看到的东西画出来。
这些画或许是他与外在世界（尤其是有动物和植物的自然世界）的唯一联系。他从小就喜欢大自然，特别喜欢和父亲到外面写生。这是他唯一被允许保存下来的能力，且成为他与现实唯一的纽带。
这就是我得到的故事，或者说是我从病历表中拼凑出来的故事；而病历表中所欠缺的比记载了的更值得关注，这方面的资料非常匮乏，足足有十五年的空白。有些资料来自于一位造访过他家的社工，他对荷西深感兴趣，但是帮不上忙。如今，荷西年迈生病的父母亲也无计可施。
不过，要不是他的癫痫突然严重发作（一个重击就能把东西敲碎），从而让他第一次住进州立医院，事情会就此埋没下去。这次发病如此猛烈，究竟是一次癫痫性的强力发作（严重的颞叶痉挛会造成这种现象，不过很少见），还是像他转院的诊断书上简单写着的“只是精神异常”，还是一个受苦而不能言的灵魂、一个无法直接表达困境与需要的人的最后的、绝望的呼救？原因根本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他来到医院之后服用了新的强力药物，从而使癫痫得到了控制。他第一次得到些许的空间与自由，无论身心都得到了豁免。这是他从八岁至今不曾有过的体验。
高夫曼认为，州立医院总是包治百病，却常常让病人的病情恶化。这种情况肯定存在，而且不在少数。但是从好的方面来看，州立医院是庇护所，是一个收容那些备受折磨、饱受摧残的灵魂的处所，给需要的人提供一个兼具秩序和自由的容身之地，这一点高夫曼就很少提到。一方面是身体上的癫痫，一方面是扭曲的生活，让荷西饱尝痛苦，无论是从疾病方面还是身心方面，都受到限制和束缚。所以对于此时此刻的荷西来说，医院是个好地方，甚至是救命的地方。毫无疑问，他自己也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
如今，突然离开了亲密的家和爱他的家人，他发现了别人，发现了一个专业而关心他的世界：不武断、不教训、不责难、不歧视，保持距离的同时，又真的关注他和他的病情。这一点（他已经住院四个星期）让他再次充满希望，变得更有活力，开始和他人沟通，这是他过去不曾有过的--至少从八岁患了自闭症以后就再没有过。
不过，和别人互动沟通的这条道路困难重重，从而使荷西的情况非常复杂和危险。过去十五年，荷西都活在受监控的封闭世界里，也就是布鲁诺在讨论自闭症患者的书中所说的“空城”。然而对荷西来说，那里从来不是空的；那里一直有他热爱的大自然和动植物，对他而言，这一部分的大门一直是打开的。现在有了互动的可能和压力，这样的压力往往来得太快、太沉重。就在这时候，荷西的旧病复发了，又回到以前那个自我封闭、晃个不停的状态中，仿佛想从中找到慰藉与安全感。
冬天变春天
我第三次见到荷西的时候，不是我叫他到诊所来，而是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去找他。他坐在那个可怕的病房中摇晃着，眼睛紧闭，表情扭曲，俨然一副退缩的模样。看到他这种状态，我的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和恐怖，因为我原先一直认为他在“稳定地康复”。我看到荷西的病情又退回原地（就像过去一直看到的样子），看到他身上一点儿恢复的迹象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段艰辛的历程--虽然有着兴奋，但感受到加倍的危机和害怕--他已然爱上他家的“牢狱”了。
我一叫他，他就跳了起来，然后很亲切、很渴望地跟着我到了图画室。我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笔来，因为他好像不喜欢医院给他们用的蜡笔。“你画过的那条鱼，”我用手在空中比画，不知道我的话他能了解多少，“那条鱼，你还记得吗，可不可以再画一次？”他热切地点点头，从我手上接过笔。从他看到那条鱼的图片到今天，都过去三个星期了，这次他会画成什么样呢？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唤回以前的记忆，然后开始动笔。仍然是一条鳟鱼，两边生有鱼鳍，鱼尾分叉，全身布满彩虹斑点。但这一次有着非常像人的特征：一个奇怪的鼻孔（什么鱼有鼻孔呢？）以及两片人的嘴唇。我正打算拿回笔，但是他还没画完。他脑子里想什么呢？鱼已经画好了。或许鱼画好了，但是背景还没画。以前只有孤零零的一条鱼，好像是一种象征；现在则成了画面和整幅构图的一部分。他很快就画好了另外一条小鱼做同伴，它正钻进水里，一副嬉闹的场面。接着水面也画出来了，突然在水面上掀起一阵浪花。他画波浪的时候变得兴奋起来，发出一种奇怪的、难以理解的哭喊声。
我忍不住有种感觉，自然而然地觉得这幅画是有象征意义的--一条小鱼和大鱼，难道表示他和我？但最重要的、也最令人兴奋的是，他不需要我暗示，主动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完全凭着自己的想象，在画中加入新的元素，画出了生动的嬉戏场景。他的画就好比过往的生活，总是缺少互动；现在，即使只是在游戏和象征之中，互动已经回来了。是这样么？那波涛汹涌的水面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最好回到平静状态，不能再自由联想了。我已经看到了他的潜能，但我也看到和听到过他的危险状况。最好还是回到平静状态，回到伊甸园般的静谧，回到母亲怀抱的安宁中。我发现了桌上的一张圣诞贺卡，一只知更鸟栖息在树干上，四周是裸露的树枝和茫茫的白雪，（见下页图）我指着鸟，同时把笔递给了荷西。他把那只鸟画得很精致，还用红笔画出它的胸膛。鸟爪微弯，紧抓着树干（此时我发现，后来事实也证明的确如此，他需要强调手或脚的抓力，好让接触的地方保持稳健，几乎达到了死抓不放的程度）。但是，发生了什么？树干旁边本应该是冬天枯干的树枝，可他的图画中到处是怒放的花朵。虽然我无法肯定，但那些有可能是另外的象征。不过凸显其中的、令人兴奋的重要转变是：荷西把冬天改成了春天。
用画笔说话的哑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