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登·马丁一直在想办法,以便巧妙地设计出某些方法,让那些即使患了严重的帕金森症的残疾人,也能够在人工帮助下找到正常的步伐与姿势。比如,通过在地板上画线,用腰带保持平衡,用打点器调整节奏等方式来控制病人走路的步伐。他也常常从病人那里受到启发。他是人类伟大的先驱,他的医学知识和行动的宗旨是:病人和医生是平等的,每次帮助他人的同时都能从中学习知识,提升自己的洞察力和治疗水平。但据我所知,对于麦格雷戈先生这样的病,他一直没能设计出有效的方案,来弥补残缺的前庭反射,从而矫正严重的身体倾斜。
“所以,问题就是这样,是吧?”麦格雷戈先生问,“我不能使用大脑里的水准仪,不能使用我的耳朵,但是我能使用我的眼睛。”带着一大堆疑问,他把头歪向一边,试探性地说:“东西看起来都一样啊,世界没有倾斜。”然后他要求照镜子。我把我的长镜子推到他面前。“现在我看到我自己是斜的。”他说,“现在我可以站直了,也许,我可以保持直立……但是我离不开镜子了,或者该随身携带一个。”
他再次陷入沉思,紧锁眉头专心思考,然后突然眼前一亮,嘴角露出笑容。“我有办法了!”他大叫着,“没错,医生,我有办法了!我不需要镜子,我只需要一个水准仪。不能用大脑里的水准仪,但我可以用大脑外面的水准仪,只要我能看见它就行。我不是可以用我的眼睛吗?”他摘下眼镜,若有所思地抚摸起来,开心地笑了。
“比如这里,放在眼镜的边缘……这样的话,如果身体倾斜,它就能告诉我和我的眼睛。刚开始我要让我的眼睛盯着它,可能会很辛苦,但是之后会自动成为第二本能。是吧,医生?”
“我看这是一个绝妙的办法,麦格雷戈先生,我们来试试。”
原理很简单,做起来却有点棘手。刚开始我们用绳子把一个摆锤挂在眼镜的边缘,但是由于离眼睛太近了,所以基本看不到。随后,在验光师和器材室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我们做了个夹子,这个夹子大概有两个鼻子那么长,从眼镜中间向前伸出,夹子的两边都装上一个微型水准仪。我们做了各种各样的设计,全部经过麦格雷戈先生的测试和修改。几个礼拜之后,???们做出了一个模型,这是一副有点古怪的眼镜。“绝无仅有!”麦格雷戈这样说,语气中透着兴奋和成功的喜悦。他戴上了眼镜,虽然看上去有点笨重和古怪,但是并不比当时庞大的助听器坏。现在老人之家多了一幅奇异的风景:麦格雷戈先生发明和制造的水准眼镜。他紧紧盯住眼镜,就好像舵手看着船上的指南针。眼镜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至少他的身体不再倾斜了,但是这需要持久的、辛苦的训练。之后的几个礼拜,事情就越来越容易了,他只需无意识地留意他的“仪器”,就像司机一边留意车上的仪表盘,一边自由自在地聊天一样。
在邓斯坦大街,麦格雷戈先生的眼镜成为了一种时尚。我们有许多患有帕金森症的病人,他们的平衡反应和姿势反射功能受损,这类问题不仅棘手,而且不容易治愈。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病人戴上了麦格雷戈先生设计的水准眼镜,现在他们也能像麦格雷戈那样笔直地走路了。
她的左边不见了
艾斯太太非常聪明。她六十岁那年,得了严重的中风,这场病影响了她的右脑,但是她仍像过去一样聪明和幽默。
她有时候会抱怨护士没有把甜点或咖啡放在她的盘子里。护士们说:“艾斯太太,就在那儿,在左边。”她似乎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也从不会向左看。她微微转动一下,甜点就会进入她的视线(没受损伤的右半部分视觉区域),她会说:“哟,在这里。但它刚才不在这儿。”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她自己的身体而言,她已经失去了“左”的概念。有时候她会抱怨食物太少了,但这主要是因为她只吃了盘子里右半边的食物,她不会想到还有左半边;有时候她会给右半边脸化妆,完全忽略了左半边脸。她的注意力不能转移到左半边,根本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她自己也知道老是忘掉左半边,也认为很可笑,但她不能直接察觉出来。
向右转,再向右转
她很清楚这件事,想尽办法来应对。她不能直接向左看,也不能向左转,所以她就一直往右转,整整转一圈。应她的要求,我们给她一张能旋转的轮椅。现在,她要是找不到本应该在那里的东西,她就转上一圈,直到看到它为止。她发现,在找不到咖啡和甜点的时候,这样做非常有效。如果食物看起来太小了,她也会眼睛盯着右边向右转圈儿,直到看见刚才漏掉的那一半,就停下来把它吃掉,或者把其中的右半部分吃掉,这样,她就不会那么饿了。如果吃完之后还是很饿,或者意识到自己只吃了原先不见的那部分,她会转第二次,直到剩下的四分之一映入眼帘,然后再吃一半。通常,这样就足够了,毕竟已经吃掉了食物的八分之七了。但是,如果她感到特别饥饿或特别馋,她就会再转第三次,吃掉剩下的那十六分之一(当然,盘子里会剩下左边的那十六分之一)。“这很荒谬。”她说,“我觉得我是芝诺之箭,永远到不了终点。看起来很可笑,但我能怎么办呢?”
对她来说,可能转盘子要比转轮椅方便。她也这么认为,也尝试着这么去做。但这样的尝试出奇困难,远没有在轮椅上转圈儿自然。她的视觉、注意力、条件反射以及本能的运动现在都彻底地向右了。
化妆只化半边脸
让她最痛苦的事情是,大家都嘲笑她化妆只化半边脸,左半边脸没涂上口红和胭脂。“我照镜子了啊。”她说,“看到的地方都化妆了啊。”我们想知道,是不是有种镜子能够让她从右边看到左边的脸。如果有的话,那就不是她在照镜子了,而是像别人看着她一样。我们尝试使用录像系统,用摄像机和显示器对着她。结果很可怕很怪异。现在,用显示器做“镜子”,她真的能从右边看到自己的左半边脸了。但是这种情况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分不清左右(就像有人想对着显示器刮胡子一样),更何况是她呢。因为她看到的左半边脸和身体都受到中风的影响,已经感觉不到存在了。“把它拿走!”她感到困惑、痛苦,哭了起来。所以,我们再没有对此作进一步的尝试。但是有点可惜的是,格雷戈里医生也曾朝这方面努力,认为采取视频反馈的方式来帮助这种患有半侧注意缺失的病人,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希望。但从病人自身的角度讲,这种方式过于理论化,太让人费解,有待实验去证实。
电脑及电脑游戏(1976年我认识艾斯太太时,尚未出现这些东西)可能对于半边失去功能的病人也相当有用,可以帮助他们寻找“失去”的那半边,或者教导他们自己去找。我在1986年曾经以此为主题,拍了一部短片。
在本书第一版时,我没有提供一本非常重要的参考著作《行为神经学原理》(1985年于费城出版)。我忍不住要引用该书编者对于“忽略症”所作的一段精彩描述:
忽略症严重的时候,患者的表现看起来就像宇宙的半边突然不再存在……半边忽略症患者不只表现出忽略了左半边事物,右半边也完全不在意。
听不懂你说什么,但知道你在撒谎
发生什么事了?一阵喧闹的笑声从失语病房传出来。总统的演讲才刚刚开始,他们不是都想听总统的演讲吗……
那个如此受大家欢迎的总统(里根)以前是个演员。他善于言辞,博古通今,富有感染力。很多病人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过也有特例:有些人看起来困惑,有些人看起来气愤,还有一两个人若有所思……但是大多数看起来还是很开心的。总统的话总是那样有感染力,但对失语病人,只能惹得他们发笑。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能理解总统的意思吗?他们是不是太了解总统了呢?
一般人都知道,这些病人虽然患有严重的失语症,不懂语言表达的意思,但会大概知道别人想对他们说些什么。熟悉他们的亲戚朋友,乃至护士有时候都很难相信,他们竟然患了失语症。
这主要是因为,当人们自然而然地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很多信息,失语病人能够抓住这些言外之意,了解很多甚至大部分的意思。
所以,想要证明他们得了失语症,就要像一个神经病学家那样,用不自然的方式说很长一段话,消除所有语言以外的线索,包括语音、语调、重音以及语气变化,当然所有的视觉线索比如表情、手势、习惯性动作与姿势等都要消除,必须把一个人的全部特点都拿掉,声音去掉人性化,甚至要采取语音合成的手段,才能把讲话变成纯粹的语音文字;让话语完全没有弗雷格所谓的“语音色彩”和“暗示口气”。对于一个非常敏感的病人来说,只有用完全人工的机械的语言(就好像《星际迷航》里电脑的发声),才能确诊他患了失语症。
让人捧腹大笑的总统
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语言(自然的语言)不仅仅是由词构成的,它还包括了说话的方式。我们是整个人向外传达信息,所以理解的时候仅仅依靠单词是远远不够的。这就是失语症患者理解信息的突破口,即便他们完全不懂单词也照样可以。对于患者而言,虽然单词和句子本身不能传递信息,但话语总要通过声音来承载,所以它包含的内容远远超过文字本身。而且这种承载还相当精确,无论多么深刻、多样、复杂、微妙,它都能完好地把信息传递给患者。所以,不能理解词义就无所谓了。这种能力特别常见,很多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提高。
那些跟患者关系亲密,在一起生活或工作的人,比如他们的家人、朋友、医生、护士,在某些让人吃惊、大笑或者戏剧化的情况下,对此的体验会更深刻。关于患者理解话语的能力,刚开始我们也许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随后就会看到很大的变化(甚至大逆转)。没错,有些能力受到了破坏,没有了;但替代的能力会随之而来,而且会很快得到提高。所以,我们可以深有体会地说,即使每个字都漏掉了,病人也照样能够掌握完整的意思。对我们灵长类动物而言,这似乎不符合事物的普遍规律。倒转,也许能够称之为回归,回到更原始、更基本的方式。也许这就是杰克逊用狗来类比失语症患者的原因。他打这个比方的时候,主要是想到了他们都不能通过语言来沟通,而不是想到狗对语调和感情非常敏感和准确。黑德对此的观察更加敏锐,他在论著中用到“有情感的语调”这一词,还特别指出失语症患者是如何保持和提高这种能力的。
不止我一个,所有专心治疗过患者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谎言欺骗不了失语症病人。他听不懂你说什么,也就自然不会被语言所欺骗,他们捕捉的信息都非常精准、可靠,因为人说话时的表情全部会无意识地、随意地流露出来,根本不可能模仿或伪装……
从狗身上也能观察到这一点,当我们对语言太敏感的时候,我们往往不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常常使用狗来揭穿谎言和预谋,辨别哪些人值得信任,找出哪些人是老实的,区分哪些人是前后一致的。
在这方面,狗能做到的,失语症病人也能做到,但病人不仅更具人性,而且理解的层??也比狗高出许多。“人可以用嘴说谎话,”尼采写道,“但是说话时脸部的表情会流露出真相。”无论对于这种扭曲的表情,还是那些不合时宜的肢体动作,失语症病人都会异常敏感。如果他们看不到人(一般指盲人失语者),他们可以用耳朵来分辨声音的变化、语调的差别、节奏的波动等,从而能够判断出话语的真实性,且从来不会失误。
也恰恰是这种波动,赋予了患者理解的能力,他们不需要通过语言来判断对方是否可信。恰恰是这些扭曲的表情、装腔作势的动作和脱离现实的姿势,还有虚伪的语气和声调,给那些不懂单词但是异常敏感的患者敲响了警钟。对于患者而言,这些破绽非常明显,甚至有些可笑,所以,他们不会也不可能被语言欺骗。
这也是他们会因为总统的演讲捧腹大笑的主要原因。
如果一个人不能用谎言欺骗失语症患者,是因为患者对表情和音调特别敏感,那么我们会问,这些病人之间如何交流呢?那些对表情与音调都没有感觉,却能理解字句的病人,又该怎样交流呢?我们这里有许多这样的病人,他们也住在失语症病房。虽然从医学上来说,他们没患失语症,但是他们患有“失认症”,确切地说,是“音调失认症”。对于这类病人,辅助声音的沟通功能都不起作用,音质、音色、语感及其他特质都不能被识别,但是对于单词和语法结构,他们都能很好地理解。这类失认症(或者叫失语韵症)和大脑的右颞叶紊乱有关,而失语症则是和左颞叶失调有关。
抓住语言的“表情”
在失语症病房里,有一位失语韵症患者也在听总统的演讲,她叫艾米丽,她的右颞叶上长了一个肿瘤。她以前是英语教师,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对语言的感觉非常好,有很强的分析和表达能力。在这种情况下,艾米丽能够很清楚地表达自己,比如表达听到总统的演讲时的感觉。艾米丽不能区分话语中的气愤、愉悦、悲伤,甚至任何一种感情。由于对她来说声音不能够传达感情,当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不得不专注于对方的面部、姿势以及动作,那种小心和紧张的感觉她以前从未有过,她因此患上了恶性青光眼,视力迅速减退。
这样一来,她不得不在字词的精确使用上花更多的心思,也要求周围的人和她一样。她越来越难以理解含糊不清的言语和随口说出来的话,特别是那种感情丰富和暗藏玄机的话,她要求和她对话的人说大白话,即“在恰当的地方说恰当的话”。她发现,大白话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补偿失语症对自己的影响。
虽然她对语言的“表情”(指对声调的运用与感受)毫无感觉,但是通过这种方法,她能够保持甚至提高语言“表达”的能力--在此语言的意义完全来自于措辞的精准和词义的推敲。
艾米丽也听了总统的演讲,但是面无表情。她一本正经地听着,而且一边听,一边还往其中添加一种虽有缺陷却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由各种感觉混合,且十分奇怪--这与那些失语症患者当时的感觉迥然不同。演讲并没有打动她,确切地说,现在没有任何演讲能打动她了。那些话语中裹挟着的感情,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对她来说都成了耳旁风。失去了对声音的感情的理解,她会不会变得糊涂或者太容易受骗?绝对不会。“总统讲话没有说服力。”她说,“讲话水平一般,用词不当。他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想隐瞒一些事情。”
这就是总统讲话的矛盾所在。我们正常人,受到我们甘愿被愚弄的愿望的驱使,就真的被愚弄了。我们总是聪明过度,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虚情假意的话,但是只有脑损伤患者才能不受影响,不被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