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提供任何答案,既然暂时解决不了,只好置之不顾,继续解说政府操纵经济的手法。“虽然,欲明管子轻重主义之真相,更有最当研究者一物焉,则谷是也。……乃管子之言又曰: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万物必贵。……吾初读之而不解其所谓,及潜心以探索其理,乃知当时之谷,兼含两种性质:一曰为普通消费目的物之性质;二曰为货币之性质。……管子之轻重主义,不徒以单一性质之货币(即金属货币)为枢机,而更须以复杂性质之货币(即谷)为枢机焉!故今世之货币政策则一而已。一者何?以币权物是也。管子之货币政策,其条件有三:以币权物,一也。以谷权物,二也。以币权谷,三也。此管子之轻重主义,所以其术弥神而其理弥奥也。”(页69-70)
梁的解说清晰有力,但我们现在可以理解,先秦时代的货币体制尚未完善,除了法定货币,以实物交易的情况也必然并存。在这种“双重币制”(币与谷)的情势下,调控经济者必然要同时掌握这两项关键要素,毫无特殊难解的道理,梁也不必过誉地说“其术弥神而其理弥奥也”。其实《管子》所说的货币调控术,一点都不深奥:“有时金融太缓漫,事业有萎靡之忧,则将货币收回于中央金库,《山国轨》篇所谓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是也。有时金融紧迫,生计呈恐慌之象,则将货币散布之于市场,所谓币在下万物皆在上是也。……故曰:民有余则轻之,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人君散之以重也。”(页70)
接下来的解说相当有创意。1909年梁写此书时正逢国际金本位制盛行,列强诸国民间得以国家发行的纸币向银行兑换等值黄金,所以黄金可说是“实币”,纸钞可说是“虚币”。以这种眼光来看,《管子》内的实币就是“谷”,虚币就是政府发行的“货币”。梁的论点是,《管子》操控虚实币的手法,和当前金本位制国家操控虚实币的方法相通:“吾观管子调和金谷之策,窃叹其与今世各国调和实币与纸币之策若合符节也。……今各国中央银行所以能握全国金融之枢机者,皆由实币与纸币调剂得宜,既能以币御物,又能以纸币御实币;管子之政策亦犹是也:时而使谷在上币在下,时而使币在上谷在下。此犹各国实币,有时贮之于中央银行,有时散之于市场,凡以剂其平广其用而已矣。”(页70)
梁确是个优秀的解说者,把这个道理用古今相贯的手法析述得很贴切。1909年时金本位制运作良好,但到了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遇到危机:各交战国的币值一方面要钉住金价,但另一方面又希望对手国的金融崩溃,所以金本位制当然难以为继。英国在战后迟疑是否要返回金本位,一直拖到1925年才决定重采此制;但过不了多久,金本位制在1931年就崩溃了。如果梁是在1931年才写此书,他要如何解说《管子》的“虚实币交互控制法”呢?1931年之后读此书的人必然要反问:如果当初运作这么好的金本位都撑不了50年,如果当时身为国际金融龙头的英国都难以自保,那我们是否应该听信梁的建议,采用《管子》的虚实币交控法呢?
轻重术的基本概念,依梁的解说是:“其枢纽不外以币与谷权百物,而复以币与谷互相权。而其所以能权之者,则当币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币;当币轻物重之时,敛币而散物;当谷重物轻之时,敛物而散谷;当谷轻物重之时,敛谷而散物;当币重谷轻之时,敛谷而散币,当币轻谷重之时,敛币而散谷。质而言之,则以政府为全国最大之商业家,而国中百物交易之价格,皆为政府所左右也。”(页71)
梁认为这种手法在古代“盖甚有效也”,因为“遵是道也,则全国商业之自由,极受束缚;……然在古代信用机关交通机关两未发达之时,……毋宁以政府立乎其间,其力足以尽求全国之所供,其力足以尽供全国之所求,苟奖励干涉得其宜,则于助长全国民经济之发达,盖甚有效也”。然而,“以今世之经济原则衡之,其利诚不足以偿其弊”(页71)。读到此处,我们不禁困惑:梁写此书的目的,是要以《管子》的经济政策,来呼应20世纪初期流行于德、日的国民经济学派主张,但梁又屡屡说若实行《管子》的政策,则“其利诚不足以偿其弊”,“管子所谓币乘马之策,决非完备而可以适用者”。
两论对比,梁到底要读者何适何从?
梁对《管子》还有一项共鸣:“管子之意,以为物价之有高下,而用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之术,常能博奇利,此经济现象之所必至,无能遏止者也;而此种奇利,则当归诸国家,而不当归诸少数之私人。归诸国家,国家还用奖励民业,则其利均诸全国人民;归诸少数之私人,则一国财力所在,遂成偏枯,一方有余,而一方不足,……管子所以必以国家操此权者,盖为是也。夫商业之自由放任过甚,则少数之豪强,常能用不正之手段,以左右物价,……近世有所谓卡特尔者,有所谓托辣斯者,……而其力足以左右全国之物价,……于是乎有所谓社会主义一派之学说,欲尽禁商业之自由,而举社会之交易机关,悉由国家掌之,此其说虽非可遂行于今日,然欲为根本救治,舍此盖无术也。而此主义当二千年前有实行之者焉,吾中国之管子是也。”(页72)
这段话的前半段是解说《管子》的用意,后半段在援引西洋近况以作呼应,说明这是古今中外共通的情事。梁解说得很好,但此段最后的说法,则有两项可争议的论点。(1)他认为社会主义的学说是解决此困难之道,但这种学说却又“非可遂行于今日”。梁在1909年写此书时,尚未有一国彻底实行社会主义,若他在十年之后看到俄国1917年革命成功,改采社会主义经济制度时,一方面可以高兴地看到中央集权化之后,“奇利归诸少数人”的情况消失了;但另一方面,他恐怕也不愿意生活在那种集体性的社会里吧!(2)他说“而此(社会)主义当二千年前有实行之者焉,吾中国之管子是也”。以我们今日之理解,这句话当然是错的。
8.6财政政策
“聚敛之臣之治财政也,惟求国库之充实而已。而管子则异是。其言曰:‘(《权修》篇)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故取于民有度,用之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取于民无度,用之不止,国虽大必危。’此管子理财之根本观念。……(《国蓄》篇)‘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故民爱可洽于上也。租籍者,所以强求也;租税者,所虑而请也。王霸之君,去其所以强,废其所虑而请,故天下乐从也。’此管子无税主义之大概也。考其所以持此主义之理由,其一则以为租税妨害国民生产力也,其二以为租税夺国民之所得也,其三则以为租税贾国民之嫌怨也。此三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即今世言财政学者,亦不能具斥其非也。”(页73-76)这是很好的解说,但国家的岁用要从何而来呢?
用现代财政学的语言来说,梁所说《管子》的“无税主义”,是指不征收“直接税”,例如丁口税和田地税,而把主要的税源放在间接税上:“以今语释之,则曰:盐与铁皆归政府专卖而已。……管子之法,则纯粹之政府专卖法,而与今世东西各国之制,大致相合者也。”(页77-78)
读到此处,我们再度碰到一项矛盾:梁既力扬《管子》经济政策的高明,但接着又批评盐铁专卖政策的严重弊端。“铁官之置,使人民生事之具日啬,其法非良,故后世行之,不胜其弊;若盐,则自秦汉以迄今日,皆以为国家最大之税源,虽屡更其法,卒莫能废;即今世所谓文明国,其学者虽以盐税为恶税,倡议废止,……若盐又间接税中最良之税品也。而首发明此策者,则管子也。后世盐法屡变,至今日而政府专卖之下,复有专卖商之一阶级。故正供益绌而民病益甚。”(页77-78)
《管子》的国家税源还有两项,一是“矿产森林”,二是商业。
“然则管子之财政策,以盐铁为主,而以矿产森林辅之。即财政学所谓官业收入者是也。……而官业收入,且骎骎乎夺租税收入之席,德国及澳洲联邦导其先路,俄罗斯日本等国步其后尘。若国有铁路国有森林盐专卖烟专卖酒专卖等,其条目也。……管子所谓无籍而国用足者,庶几见之矣!……而我国之管子,则于二千年前,已实行此政策,使华克拿见之,其感叹又当何如?”(页79)
这种说法未免过度自我赞扬。先秦时期尚未编户齐民,政府对人丁、田地等直接税源的掌握不够切实,若要认真逐户征收,行政成本必然惊人。若对生活的必需品课高税,则只需掌控盐铁的流通渠道,就可以有效地收到间接税。从政府的观点而言,舍直接税而就间接税,是“本小利多”的必然考虑,丝毫没有梁所说的“先知先觉”之意味。若当时能方便有效地收到直接税,大概没有政府肯轻易放弃这块肥肉,“非不为也,不能也”。
至于商税,据字面的理解,应指从商人的营业收入征税,但梁所指的却是另一回事:“(《国蓄》篇)视物之轻重而御之以准,故贵贱可调,而君得其利。”(页80)梁的解说是:“其法盖当丰穰之岁,谷价极贱,粒米狼戾,委积而无所得值,政府则以币予民,而易其粟以敛之;及至中岁,粟每石值十钱,凶岁每石值二十钱,政府则照时价而粜粟与民。……于民甚便,而政府每石得十钱或二十钱之利,不必直接收税而与收税无异也。且此术不徒施之于谷而已,凡百物之为民用者,莫不权乎其轻重之间而敛散之。质而言之,则全国最大之商业,掌于政府而取其赢以代租税也。”(页80)
照这样的解说看来,基本上这就是第8.5节所说的“轻重术”:
政府一方面调控各地粮食与重要物资的供应(即日后所说的均输),第二方面也掌控各地的物价(日后所说的平准), 第三方面又从中获利。梁要说的是其中的第三点:从轻重术的调控中获得买卖的利润。
但称此为“商业税”,是否恰当呢?
介绍《管子》的财政策之后,梁在此节的结论还是老套:“华克拿曰:昔之租税,专以充国库之收入为目的;今则于此目的之外,更有其他之一重要目的焉,即借之以均社会之贫富是也。管子之租税政策,则与华氏不谋而合者也。”(页81)这是明显的过度凑合比附,因为19世纪末的德国没有盐铁专卖,也没有以轻重术来做平准均输的事情。若要说管子与华格纳的见解不谋而合,主要是和“国民经济”学说主张掌控支配国家资源的观点相通,但在落实执行的项目与手法上,中德双方的差距还相当大。
8.7国际经济政策
梁对这个题材所用的篇幅(页81-91),仅稍次于论轻重术的调剂分配政策(页59-73),我们很容易理解他的心态。清末的经济甚受列强欺凌,主张国民经济学的德国,在19世纪时也有类似的处境(但状况较佳),梁在《管子》里看到一些积极性的国际经济策略,自然热烈响应:“昔者英之克林威尔,法之哥巴,近者德之俾斯麦,英之张伯伦,皆竭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此者也。是故自由贸易保护贸易之论辩喧于野,关税同盟关税报复之政策哄于朝,岂不以一国之存,其原因发自邻国者,至伙且巨,而所以对待之者,岂可不慎乎哉?若我管子则深明此意者也。……彼荷兰、比利时,皆以蕞尔国当列强之冲,而其天然之恩惠又极薄,而顾以富闻于天下者,经济政策得宜故也。即如彼英国,其国内之农产物,曾不足以资其国三月之民食,而不以为病者,彼能以其工艺下天下之五谷也。夫管子所用之齐,其国势非得天独厚者也。……然则以齐之国势,宜其永为诸侯弱,而管子乃能用之致富强匡天下者何也?则所以善用对外经济政策者得其道也。”(页81-83)
梁说管子的对外经济政策有下列要点。第一,“其要点在奖励本国特长之产物,以人力造成独占价格,而吸其赢于外国。夫无论何国,皆缘其气候壤质民业之异,而各有其特长之产物,如英国之煤铁,中国之丝茶,……苟能善用之则持此可以称霸于天下。而春秋时代之齐国,则以盐为其特长之产物者也,故管子首利用之”(页85)。
这段话的道理是对的,但若以清末的经济为考虑,在世界市场上能独占的产品,如梁所言也只是丝茶而已。就算中国独占全世界丝茶的供应,“我虽十倍其值,而人莫能靳矣”(页86)。但问题是丝茶并非西洋的生活必需品,而只是附带性的或奢侈性的消费,可买可不买;在这种状况下,独占全球又有何用?20世纪初期中国经济的问题,并不在于特产品的独占力,而在于一般制造业的质量、数量、价格皆无国际竞争力,这种病症绝非靠《管子》的老法宝所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