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五个与清末经济相关的小子题,不易纳入前述各章的主题内,因而并在第7章分述。(1)从宏观性的角度来看,当时在各地发生过哪些经济恐慌现象?他认为中国经济的根本性问题有哪些?(2)中国的资金枯竭,对外资应采怎样的态度?(3)全国人口结构中有哪些阶层是属于无生产能力的?(4)他写过几篇谈论银行的文章,也讲演过几次这方面的题材,在此略述梁对银行制度的见解。(5)他对中国关税权相关的问题有过哪些议论?梁有四篇论关税权的时事评论短文,但他对这项题材的关注点,却是国际政治的角度远多于财政税收的关怀。这五项主题在结构上并无明确的关联性,梁写这些文章时也无预设的架构,而是依时事或依各别主题发挥,因此不易据以提出系统性的评判,但这又是理解梁氏经济观点的必要工作之一。
在文集中,梁谈论经济事务时,以清末民初的议题为主,这是以上六章的范围。但在《合集》里,梁偶尔也会提到古代的经济事务,例如《中国古代币材考》(1910,文集20:58-72)。他对古代经济问题的论述,基本上集中在《王荆公》(1908)、《管子传》(1909)、《先秦政治思想史》(1922)这三本书内,收录在他的专集内(专集27、28、50)。我从上述文献整理出下列四章的题材,析述梁对中国古代经济的诸项论点。
梁在1909年以“旬有六日成”《管子传》,“述之得六万余言”,旨在评述《管子》的政治、法治、经济、外交、军事,希望“爱国之士,或有取焉”。第8章分析此书的第11章“管子之经济政策”,着重在两个议题上: 第一个重点放在梁本人的基本立场与见解,看他如何受到德国和日本“国民经济学派”的影响,因为这个学派和《管子》有个共同的理念,就是要把国家的经济资源和调控权集中在政府手里; 第二个重点,是析述他如何诠释《管子》内的各项经济政策。将近一个世纪之后,以经济思想史的观点重读此书,得到三个观感:文笔方面情绪高涨,内容方面动人听闻,手法方面自我矛盾。
这章的附论析述《王荆公》(1908),说明梁对王安石的财经作为与思想有哪些洞见与偏见?他如何理解王安石的财经改革理念与政治上的阻碍?《王荆公》全书22章共208页,与财经政策直接相关的是第10章“荆公之政术(二):民政及财政”。整体而言,梁对王安石的财经作为,并没有在具体问题上作深入分析,也没有提出财经政策上的新洞见;相对地,由于梁的主要诉求是替王安石洗冤辩诬,所以立场鲜明偏颇,在格局上还是没跳脱出“党争”式的论述。从财经分析的角度来看,梁在《王荆公》里的贡献有限,在深度上和广度上,都远比不上他在翌年(1909)写的《管子传》里,对整套国家财经政策(如轻重术)运作概念的良好理解,以及视野宽广的评述。
梁对中国改采金本位的议题极为热衷,1910年时写了好几篇相关的长文力挺此制,并极力抨击张之洞等反金制者。他有一项独特的论点:从演化的观点来看,中国的币材从上古的贝币到龟币,到皮币,到珠玉,到铜银,他认为这是一系列历史进化的过程;到了20世纪,中国必当用金以为主币,才符合历史进化的潮流。梁论证货币有四种职务(交易之媒介、价值之尺度、支应之标准、价格之贮藏),欲完此四种职务者当具八德,金则八德咸备。第9章的主题是在论证:梁所说的龟“币”并未存在过;帛布“币”的币字,原意是指布、帛,根本不作货币解;皮币也无货币的功能;禽畜则完全不是货币;珠玉从古至今都一样,以“宝物”的意义为主,丝毫没有交易性的货币功能。梁写《中国古代币材考》(1910)来支持金本位制,基本上是引喻失当,因为中国若有足够的黄金,何必主张用银?
若黄金不足,主金奈何?梁这种独特的币材进化论,在“内证”上有明显的逻辑失误,在“史实”上也有严重的疏漏与错误,在“外证”上(中国应否随列强改采金本位),更有硬上弓的霸气。
梁对先秦田制的见解,集中在《先秦政治思想史》(1922),包括五项题材:(1)贡,(2)助,(3)彻,(4)初税亩与用田赋,(5)孟子的井田制。第10章析述梁对这些题材的说法,提出不同的见解来相对比,并对这些议题作较深入的解说与论证。井田之说源于《孟子》,本章最重要的论点,是在阐明孟子当初的重点——要替滕国规划“井地”,而非倡议“井田”制。后儒误解了这点,而导致不必要的“井田有无”之纠葛;梁因袭前说,也没能跳出这个陷阱。
其实“井字田”和“井田制”是两回事:把土地划成“井”字形,目的是要“正经界”;井字形的耕地,和传说中的井田制(一种政治、社会、经济之间的复合关系),是不相干的。
最后一个题材属于经济学说史的范围。梁写过一篇介绍性的长文《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1902)。第11.1节:(1)分析这篇文章的内容;(2)评论他对这些学说的理解与误解;(3)他受到这些学说的启发之后,提过一些政策性的建议,若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会有哪些缺失?梁对墨学下过深入的工夫(《墨子学案》《子墨子学说》《墨经校释》), 第11.2节的着重点是在说明:(1)他如何以“七个公例(原则)”来解说《墨子》的经济见解,(2)他的诠释有哪些特点与缺失。虽然经济议题只是墨学的一环,但从梁的内在逻辑和不时出现的过度阐释,我无法赞同黄克武的结论,说:“梁启超论墨之作表现出他个人的学术风格,以及思想的一贯性,在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上,他绝对算得上一个既博学又敏锐的思想家。”(黄克武,1996:90)
最后一章讨论梁的经济知识大概受到哪些著作、哪些学派、哪些路线的影响。从他的经济论述中,大致可以归纳出他对哪些问题特别关注?为何会有乐观或悲观的态度?他对哪些经济政策作过哪些特殊的主张?这是综合讨论的部分。另一项主题是对全书的反思: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后重读梁的经济论述,整体上会有怎样的感受?梁对清末民初的知识界产生过相当的影响,若从近代中国经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为什么他的经济论述,现在看来反而比不上严复译案的《原富》来得深刻?从命题的趣味度、世界性的对话度、具体技术问题的挑战度来看,梁的经济论述会让后世的分析者,感觉到这是一个智识兴味度高、值得深探的题材吗?
全书诸章的安排,是依据下列的逻辑顺序。为什么最先谈币制改革(第2章)?梁对这个问题发表过19篇文章,是此表中最多的项目。这是他最早、也是最后关心的经济问题:表1.1的第2篇是《论金银涨落》(1897), 第69篇是《民国初年之币制改革》(1926)。此外,梁写过一篇短文,介绍“劣币驱逐良币”的原理,因为题材上的近似性,就当作此章的附录。同样地,这几项理由也适用在本书第3章“财税与预算”。外债与内债问题和财税预算有密切关联,所以就接着放在第4章。梁论工商业问题的文章发表得很早,所以接下来作为第5章。第6章论社会主义与土地国有化的问题,这是在辩论日后新中国的经济路线;虽然梁只写了一篇长文,但因此问题重要性与独特性,所以单独成一章。
第2-7章都是清末民初的经济议题, 第8-11章则属于古代经济的问题。第8章论管子与王安石的国家经济观,在时代上明显晚于古代币材与井田问题,但为何先谈论?梁在析论管子与王安石的见解时,其实心中所怀抱指涉的是清末经济问题,只是借这两位古人的语言与作为,来抒发自己的见解与理想。所以就把此章放在与清末经济问题相衔接的第8章。第9章谈古代币材与第10章的井田说,则是依时代的顺序排列。第11章是经济学说史,与上述诸章无密切相关,所以放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