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较少表明所依据的文献,但从路线上可以看出,他对德国式的保护主义和国家主义较认同,这些见解在德国国民经济学派(如李斯特)的著作内,也可以找到相当的共同点。简言之,孙派仿效英国费边社式的社会福利路线,再加上亨利·乔治的单一税制,以及《民报》所强调的土地国有论;梁则采德国式的国家主义和保护政策。双方的立论,基本上还是吸收日本和英美的学说,然后依照自己对中国国情的见解修正后,向读者作半专业经济学、半政治性诉求、兼攻击对手的诉求。
从行文的策略来看,《民报》较诉诸理念,旨在唤起读者的热情与希望,共同期盼中国将来能有一个新的经济面貌,在理想上、目标上、说理上都相当引人。而梁的文体则较务实,着重在落实执行时的诸种困难。对同一问题,因双方的着重面不同,所引发的阅读冲击度也各异:孙派是革命者式的许诺远景与愿景,梁是以现实的执行为考虑。梁的笔锋较锐,文字平实,论点简明。相对地,《民报》(尤其是朱执信)的文笔较松软,冲击力较低,时常过度冗长无味,论证的能力远不如梁那只能“搅动社会”的笔端(严复语)。《民报》在这场论战中,较精彩的是第12号那篇长文,恐怕是因为有汪精卫合著才有此效果。梁在这场笔仗中,以一人之力敌《民报》众人而毫不示弱失色,确有过人之处。
在这场经济路线的论战中,《民报》较居弱势之处,在于当时各国尚无实施社会主义与土地国有化成功之例可引述;此外,梁所举的实际问题与障碍确实存在,而且难以立即铲除。清末的状况因为贫困者多,社会与经济的正义有严重缺失,所以《民报》诉诸社会主义与土地国有化,是一项很具吸引力的宣示;然而他们的论点有时较情绪化,让读者有稍较不成熟的感受,反而有害说服力。相对地,梁主张中国应该培植大资本家、采取保护主义,希望能借此改善中国对外经济与贸易的局部状况。但这么做的代价,是会对国内所产生贫富差距恶化、农工两部门不均等发展的后果。梁的说理较冷静、清晰、有说服力,《民报》派人士在激情之下,反而把一手好牌打坏了,梁则是把格局有限的牌打得有声有色。最后尚有一项观念需辩明:土地国有化并非亨利·乔治的主张。
“我并不提议去购买或没收私有的土地财产权。购买是不公正的事(因为土地价值的增加并非土地所赚取来的),而没收土地是没必要的事。让目前拥有土地的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仍旧持有土地,也可以称之为‘他们的’土地。让他们继续称之为‘他们的’土地。让他们买卖、继承、分割土地。我们可以安全地让他们拥有外壳,我们要的是精髓。没有必要去没收土地,只需要把地租充公就够了。”[Henry George,Progress and Poverty,1916:401-402,见Schiffrin和Sohn(1959:89-90)的引文]
孙文和《民报》的单一税论是承自亨利·乔治,但土地国有论则是胡汉民等人的主张。回观孙文的土地政策,在精神上是以“平均地权”为主,他要征收的是土地增值不劳而获的部分,他也要把土地分配给使用者,但这不等于土地国有化。《民报》的作者既主张单一税,又高喊土地国有化,其实这是逻辑上的矛盾:土地一旦国有化,则必然无行无市,就算可以出租,但租金必低,何以足够国用?
《民报》高喊土地国有论,对推翻清朝并无帮助,因为一般拥有土地的人,必生恐惧而不愿支持。其实《民报》在土地政策上,只需喊出平均地权和配合性的措施(例如:照价征税、照价收买、涨价归公、耕者有其田)就够了,国有论反而是个有害的论点,因为若要国有化,又何必要地主申报地价,然后又涨价归公?至于单一税是否能在中国适用?梁从财政、经济、社会三个层面所作的顾虑,回顾地看来是对的,Schiffrin(1959:563)也有类似的判断。
6.5延伸讨论
以上四节对《新民丛报》和《民报》在1906-1907年的争辩,作了对比性的摘述与评论。双方日后并未再度就此主题对阵,所以此事应已结束,但有个子题可以作为附录性的续谈。梁在1926年10月发表一封信《复刘勉己论对俄问题》(42:65-68),简要谈到他对中国经济的看法。这个主题在同年11月的讲演稿(《国产之保护及奖励》,43:87-103)中,表达得非常详细,可视为梁在20年之后,对与《民报》辩论的再申论。
1926年梁54岁(逝前3年),当时他已退出政治活动,在清华园内讲学;从1917年末他卸任财政总长之后,对经济问题已多年不研究不谈论了。之所以会再引发他这场豪兴,主要是在1926年10月23日给刘勉己的信上,谈到俄国侵华的问题,其中牵涉共产主义与中国经济的子题。“我的主张是很平凡的(或者也可以说很顽固的),也许连你都不赞成。我不懂得什么人类最大幸福,我也没有什么国家百年计划,我只是就中国的‘当时此地’着想,求现在活着的中国人不致饿死。因此提出极庸腐的主张是:‘在保护关税政策之下,采劳资调节的精神奖厉国产。’不妨害这种主张的,无论中国人外国人我都认为友,妨害的都认为敌。”(42:66)或许梁当时对这个问题勾起了兴趣,所以在11月的一场演讲中,以《国产之保护及奖励》为题,申论他对中国经济诸问题的见解,以及他对中国产业症结的几项看法,附带地对社会主义和民生主义作了相当的批评。梁的讲辞相当生动,或许由于发言时没有心理负担,现在读起来仍然觉得动人心弦。
先看一段他对“三民主义”的批评:“我们广东人有幸福,生活在三民主义政府之下已经好几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繁盛城市商民们的产,有多少被伟人们共到荷包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乡下,几百年以农为业的,现在的田都荒废不耕。为什么呢?因为乡团里头几根自卫的枪,都被‘民生主义’抢去。你耕田,强盗爷爷来收谷,只好不耕便了。我们这个小村落诚然不足道,但至(少)也有几百亩田和千来个壮丁的生产力因此消灭掉了。”(43:89)这段话大概是梁借题发挥,其实他有更严肃的分析与诉求:“中国生产为什么颓废到这步田地呢?其在农产方面,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内战频仍、盗贼充斥、征敛烦苛、堤防失修、道路梗塞,等等,这些都是历朝叔季之世通有的现象。救济之法,全在政治本身,拿什么欧美经济学说搬腾讨论,纯属隔靴搔痒。”(43:90)
依梁的分析,在产业方面中国有几大病源:
(1)没有人才,没有运用现代工业组织的学识和技能,企业中十有九都是从旧官僚或旧式商业转型的,常常因为看人办厂赚钱,就起哄贸然创办企业,“一帮一帮的在台面胡闹一阵,转瞬间便风扫残叶,夹着尾巴滚下去完事”(43:91)。话说得虽然有点轻佻刻薄,但也反映出一大面事实。
(2)没有资本:“据丁文江君的统计,……所有新式事业合计最多两千兆元,比例全国人口,每人摊不到两块大洋。工业资本觳薄到如此,真是令人惊心动魄。每项工业,合起我们资本的全部,只怕还比不上人家一两个托辣斯,试问怎样子和人竞争?……你看!前几年轰轰烈烈的纱厂,现在那一家不是跪着求日本人接办?”(43:91-92)
(3)内政腐败:“公司要存案吗?拿黑钱来。要火车运货吗?拿黑钱来。想通过一个厘卡吗?拿黑钱来。……诸如此类,平常种种刁难勒索,已经无法应付。何止如此,一个督军来借十万,别个督军来借二十万。强盗来抢一个空,穿制服的强盗来更抢一个空。近来越发文明了,择肥而噬,看看哪件有点油水可沾的,便高喊‘收归国有’、‘收归党有’。”(43:92-93)
(4)关税弱势:“以没有人才、没有资本的中国,所谓嫩芽者已经娇脆到无以复加,却是关税受条约的束缚,丝毫没有保护的可能。不宁惟是,还有许多外国货物所享特权,如子口半税之类,自己人一概享不着。……正如抱在怀里又黄又瘦的小孩,出去和久经战阵的赳赳武夫打仗,人家拿脚随便一踢,便可以叫他变成肉泥,他的父母还像没事人的笼着手在旁边白看,你想这孩子还有几希幸存之望吗?”(43:93)
除了分析这些客观的形式,他也说了一些悲观愤怒的话,其中有对孙派人士的严厉批评:“时髦的青年们,十有九是孙中山‘知难行易’的信徒,只贪着求书本上智识或求幻想中创解,对于实际情形和实在条理都不屑注意。……所以做起事来,才能方面,并不见得比旧官僚高明;道德方面,因为有新学说做护符,作恶倒比旧官僚更凶几倍;学问方面,坏的不消说,好的也多半在学堂里听些高深空洞的理论,或研究些与中国风马牛不相及的欧美社会实际问题。漂亮点的便贩些‘主义’来谈谈,调子越唱得高,锋头越出得足。”(43:95-96)大肆批评之后,梁提出四项政策性的建议,希望能对中国的生产事业有所帮助:(1)关税自主,此事前已分析,不赘。(2)裁厘:废除19世纪中叶以来在各省的内地货物通关税;这是因为关卡重重,对生产者与消费者都造成相当重的负担。(3)洋商在通商口岸用机器纺制的棉纱棉布,除了缴交出厂税外,其余尽行豁免。梁认为出厂税是国内税的性质,不容外国用条约来规定,这不但干涉内政,而且对国内厂商不公平。(4)主张政府对特种工业应格外保护奖励,以低利贷款的“保息”方式来协助。(43:97-99)
这四个论点其实并无多少新意,此外他又杂谈几项议题(43:100-103)。(1)具有独立性质的事业(如铁路、自来水),因为成绩不佳,所以梁主张这类事业“都暂许私有”,但要规定若干年后,以某种条件可以随时收归公有即可。(2)累进率的所得税制虽然合理,但因为经营成功的企业太少,所以梁反对立即实施。“老实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现在想救这奄奄垂毙的中国,只有全副精神奖励国产,先求对于外国资本家脱离羁绊宣告独立。至于将来本国资本发达后会生出流弊,自有那时的政治家讲救济之策,不劳我们现在越俎代庖(如地价差增税、遗产税之类,对于那种非用生产手段勤劳获得之利益,增加税目或税率,我自然主张立刻实行)。”(43: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