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论述工商实业的文章相当少,其中态度较严肃的只有早期的《史记货殖列传今义》(1897,2:35-46)和《廿世纪之巨灵托辣斯》(1903,14:33-61)两篇。本章第5.1节概述梁对工商实业的诸项见解, 第5.2节析辩他介绍美国托拉斯制度的动机与论点,并评论了他的基本认知与盲点。
5.1基本态度
5.1.1货殖列传今义
梁写这篇以古喻今的文章,目的在倡议商业救国论,这可由此文的最后一段看得很清楚:“若以治今日之中国,拯目前之涂炭,则白圭、计然真救时之良哉。”他写这篇文章时才25岁(1897年,戊戌政变前一年),尚未接触到现代的经济学,严复译的《原富》(1902)也还未出版,所以还没能够运用经济学的观念和词语来表达。在这种状况下,他用古语今解的方式,从《史记·货殖列传》内挑出某些段落,解说今日重新阅读这篇文献的意义,目的在于“苟昌明其义而申理其业,中国商务可以起衰。前哲精意,千年湮没,致可悼也。作今义”(2:36)。
他的表达手法相当公式化:举一段司马迁的原文,解说此文的基本意义,之后举西洋之例说明西人如何实践,最后再说国人应可如何。以下引一段较短但也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服足而知荣辱,礼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启超谨案:周礼有保富之义,泰西尤视富人为国之元气,何以故?国有富人,彼必出其资本兴制造等事,以求大利。制造既兴,则举国贫民皆可以仰糊口于工厂。地面地中之货,赖以尽出,一国之货财赖以流通,故君子重之。挽近西国好善之风日益盛,富人之捐百数十万以兴学堂医院等事者,无地不有,无岁不闻,岂其性独异人哉?毋亦保富之明效也,故曰人富而仁义附焉。俄罗斯苛待犹太人(犹太人最富),而国日以贫,高丽臣子无私蓄,而国日以削。太史公之重富人其有意乎!以明此义,无惑夫世之辟儒,从而非笑之也。”(2:39-40)
这篇文章内含这类的段落共计十五处,各段的内容虽不一,但手法类似,目的齐一:以西洋史例释司马迁古文之今义,说明司马迁之言不但古今中外相通,对今日中国也有振衰起敝之用。
若以梁所选的文字段落,来和《货殖列传》的全文相对比,很快地就可以感受到:在手法上梁是以他所知道的现代事例,去找《货殖列传》内意理相通的段落,然后把两边串联起来。这么做的用意很可以理解:他要附着在国人所熟知的文献上,来传达工商救国论。
5.1.2工商实业论
第2篇相关的文章是《敬告国中之谈实业者》(1910,21:113-122),刘仁坤(1996)对此文曾作过一般性的解说。梁写此文的立意,是由于“今日举国上下蹙蹙然患贫,叩其所以救贫者,则皆曰振兴实业。……上之则政府设立农工商部,设立劝业道,纷纷派员奔走各国考察实业。……下之则举办劝业会、共进会,……其呈部注册者亦不下千家。……乃夷考其实,则不惟未兴者不能兴,而已举者且尽废。……不惟当局施政不思改辙,……吾实痛之,乃述所怀以为此文,所宜陈者万端,此不过一二耳”(21:113)。振兴实业,指的是发展新式企业。旧式企业以家族为基干,雇用人数少;新式企业集社会之资,“资本恒自数万以迄数千万,……所用人少者以百数,至多乃至万也。……故其组织当取机关合议之体,……与旧式之专由一二人独裁者有异”(21:113-114)。
说明了新旧企业本质上的差异之后,梁的主要论点是:要振兴中国的实业,必须先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制,而今日中国的政治环境与社会现象,却与股份有限公司的性质最不兼容;若不排除这项障碍,中国的实业永无能兴之期。他分四点论证:(1)股份公司必须在强有力的法治国家才能生存,中国则不知法治为何物也。(2)须有责任心强固之国民,才能行股份公司制而寡弊,中国人则不知有对于公众之责任也。(3)股份公司需种种机关相辅,而中国则此种机关全缺。(4)股份公司需有健全的企业能力才能办理有效,而中国太缺乏专业管理人才。这几项论点,对熟知晚清工商业的人士,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弊。
梁说这四点是直接原因,是与企业本身直接相关的因素。此外尚有间接的原因,是整体大环境性的因素。间接的因素很多,其中问题最大的是全国资本枯竭。缺资本,犹如巧妇无米,如何逼煎亦无大效。
当时最乐道的纾解方式是向外借款,然外债之弊有数端:(1)借外债必然牵动政治因素,外人伺机渗入中国命脉;(2)外资通常仅入少数人手中,不易由全体国人共享,易造成少数人奢靡,扩大贫富差距;(3)企业能力不足,若经营不善,益陷国家于贫困。外资既非万灵丹,梁有何良策?他对工商实业界并没有直接具体的建议,只是客观地指出中国实业界的结构性弊病。
他所开列的处方是间接的,综论应如何改善大环境:(1)“确立宪政体,举法治国之实,使国民咸要习于法律状况”;(2)“立教育方针,养成国民公德,使责任心日以发达”;(3)与企业发展相关之机构,一一整备使之无缺;(4)用种种方法,随时掖进国民企业能力。“四者有一不举,而晓晓然言振兴实业,皆梦呓之言也。”(21:121)推想当日拜读此文的实业家,对此文所析之弊应觉中肯切题;而读到这四点振兴实业的政策建议时,难免哂然:谁不知晓?谁能做到?套用梁常说的一句话“作无责任之言语”而已。
梁另有两篇与商业相关的简短演说词,都可确见他对商业界与金融界的本质有相当掌握。一是《莅北京商会欢迎会演说辞》(1912,29:25-30),二是《莅山西票商欢迎会演说辞》(1912,29:34-38),这两场演讲都是民国元年11月30日在北京所作。梁的《年谱长编》(页410-411)引述他给女儿令娴的长信说:“尤奇者,则佛教会及山西票庄、北京商会等,吾既定本日出京,前日各团争时刻,以至一日四度演说,……”这两篇演说辞即出自该日。
北京商会的演说,是上午9时在西珠市口该会馆,各县代表到者百余人,历两小时。梁的演说内容无奇,是泛论性的,有几项要点:今日各国间的竞争,不仅限于军事;经济竞争的重要性日增,而中国在这两方面都远逊于列强。他先举英国的产业革命为例,说明此事对大英帝国之帮助与影响,之后对比中国衰败落后之惨状,并从租税、交通、货币银行三个角度,来析述日后改革之方向。对熟知梁经济论述的读者而言,这些论点平淡无奇,是属于应酬式的场面话。
对山西票商欢迎会的演说词,同日下午7时在北京德昌饭店举行,由山西票庄大德玉等22家联合举办。听众大多是金融学者,梁的演说集中在他对此业的理解,论点相当内行:论中国人的商业观、欧洲金融业史略、中国将来的货币金融制度与政策。此文长约四页,综论上述三大题材,虽属泛论,当时在场者应印象深刻:以旧学为底的梁,在文学、政治、军事、外交诸方面都有洞见,没想到对金融业也有如此广博的知识与见解。
朱英(1998)告诉我们,梁在同年10-11月间作过13场演讲。
其中有一场是应工商部召开的临时工商会议而作,但讲词并未收入梁的各式文集内,所以一直未受到应有的注意。这篇4000多字的讲词,后来刊在1913年10月出版的《中国商会联合会报》创刊号,题为《工商会议开会来宾梁启超君演说》。此文的内容在朱英文章内已有详细解说,在此只作简要的摘述。梁认为要改良实业,必须首先解决三大问题:(1)资力问题,即资本缺乏的难题;(2)企业(尤其是大型实业公司)的组织与管理问题;(3)经营人才问题。其次,他谈到实业发展与政治改良的密切关系,主张: 第一,要切实施行法治,实业才能有健全发展的环境; 第二,工商界应积极参与政治活动,这是因为清末的商会大都回避政治,甚至在会章上表明,“如事非关碍商业利益者,概不干涉”。这篇讲词的内容,和前述的几次演讲,以及他对工商业问题所发表的文章,在层次上大致类似,新意不多。
5.2美国的托拉斯
《廿世纪之巨灵托辣斯》(1903,14:33-61)这篇长文有几项主要的信息。(1)梁在美国游历,初见闻这种独特的经济组织“Trust”(意义与沿革详见下文),他急切地想要向国人介绍这种“生计界新飞跃之一魔王”(14:34)。(2)他受到严复译《天演论》内物竞天择观念的影响,认为托拉斯是经济上的新强势组织,若依目前的扩张趋势,则“不及五十年,全世界之生计界将仅余数十大公司(适者生存)”(14:33)。(3)托拉斯对中国的影响,是“不及十年,将披靡于我中国。……抑我国中天产重要品,若丝若茶若皮货,其制造之重要品,若瓷器若织物,苟以托辣斯之法行之,安见不可以使欧美产业界瞠然变色也”。然而他也知道这只是理想:“而惜乎我国民之竟不足以语于是也,吾介绍托辣斯于我国,吾有余痛焉耳。”(14:61)
此长文分10节:发端、发生之原因、意义与沿革、独盛于美国之原因、托拉斯之利、之弊、与庸率(工资)之关系、国家对托拉斯之政策、与帝国主义之关系、结论。其中背景解说性的篇幅不少,此处不拟摘述,把要点放在析论梁对各项问题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