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冰呢。”
她撒娇似地对他说。
“哦,真的?”
他立刻就把手撤回来了。
“唉,我老觉得很对你不起,你瞧,我们结婚都已经六年了,还住这么小的房子,你也知道医疗系统的待遇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解决的事,虽然工作很稳定但是……所以,我还是打算要搏一搏,你说呢?”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恋舞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对现在的生活,我始终都很满意啊!”
“就因为你从不要求,我才觉得压力更大。”
“恋舞,你为什么就不象个普通的女孩子那样对我刻薄一点呢?或许这样,我就更有动力了,男人多少总还是有些惰性的,尤其我这样的,个性不好,唯唯诺诺的……”
恋舞先前还挺柔和的脸部线条,此刻,忽然,被刘堪不经意的话语磨出了钝拙的棱。
刘堪有些惊讶,他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恋舞,你怎么了?表情怪怪的。”
“你……一直有那种感觉么?”
“什么?”
“觉得我不是个正常的女孩子。”
刘堪哑然失笑。
“我说的是普通,不是正常。”
“何况在我眼里,你当然不是个普通的女孩。”
恋舞沉默不语。
刘堪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好像被触碰了伤心事似的郁郁寡欢起来了。
“嘿,别这样,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只是觉得,娶到你对我来说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所以,我也想努力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生,将来也好让你更加幸福。”
“可是……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她悠悠回答。
刘堪觉得她单纯的心境在那句话里凸现得尤为清透。
“来,过来。”
他对她伸出臂膀。
“干嘛?”
她不晓得他想要做什么。
“我要抱抱。”
恋舞站起来,坐到刘堪的腿上,两人默默地拥抱在一起。
“明年开始,你会很辛苦哦,不过,为了你,我一定要加倍努力。”
“你觉得,我会成功么?”
一旦到了恋舞的怀里,刘堪好像又有些渴望倚赖似的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
“不成功又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是一样在你身边?”
“那可不行,这是我活到现在第一次想要彻底改变我的人生,不成功则成仁,要不,将来,我要怎么面对你才好……”
恋舞的悲伤禁不住又拢上了一层密不透气的暗膜。
她心想,难道,无怨无悔地爱一个人,也会让他陷入无影无形、重不可测的压力之中么?
四
一年之后,宋怀南再见到恋舞时,觉得她好像突然老了许多。
其实,期间他们也经常见面,当然,刘堪对此始终是一无所知的。
宋怀南仍然执著于研究和控制恋舞的病情,但是,年初最新的化验报告,让他受到了重创,这次,约恋舞来,就是想要把实际情况告诉她,可是,要从何说起呢?
很明显,恋舞的心情也不太好,宋怀南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他不确定她身边发生的事和他接下来要说的相比,哪个更严重一些?
“今天电影学院放榜。”
“我想,他是彻底失业了。”
宋怀南知道恋舞指的是什么,他觉得很遗憾,并有种不祥的预感,觉着这件事会给恋舞的婚姻生活带来不可预料的后遗症。
“我从未想过要住豪宅,也不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那么多要求,那些欲望到底从何而来呢?”
“谁都想过更好的生活,这是人之本性,你应该理解他,尤其,他是个男人,又一直不太得志,有奋发图强的勇气就不错了,大多数的男人还不都是安于现状蹉跎了一生?临老想想,一点值得骄傲的回忆都没有,岂不是更无趣?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的将来考虑,何况,已经努力过了,就不要太在乎结果。”
“我是不在乎啊!”
恋舞愁苦满面地。
“可是,他却很在乎,好像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连脾气都变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男人嘛,自尊永远是第一位的。”
“事业不顺和自尊有什么关系?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也可以很快乐的。”
宋怀南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觉得恋舞真的好像一块尚未被城嚣污染的朴玉,简单无暇对她来说,就好像是生命唯一的本质。
这和她即将要面对的残酷事实,根本就是截然相悖的两个极端。
上帝对这个女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宋怀南觉得内心一片昏暗。
“如果,他一辈子就这样一事无成呢?”
他忍不住追问。
“那又怎么样呢?”
恋舞毫不质疑地回答,眉目间的律动宁静无波。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宋怀南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一抹辛酸的感动小溪般地循环在他的血脉之间。
活到现在,还从未感觉到人生有什么寂寞或是遗憾,但是,现在,他觉得很寂寞,因为恋舞单纯的表白让他在回头审视自己的时候,完全不明白这些年马不停蹄地打点自己前途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同时,又感到很遗憾,很遗憾今生今世怕是再也没有机会遇到一个真正、只因为爱他而爱他的女人了。
“恋舞,先不说刘堪,你坐下,我们得谈谈。”
恋舞能感觉到宋怀南接下来要说的可能是一件比刘堪落榜还要令她困扰的事情。
“怎么了?化验结果不好是不是?”
宋怀南沉寂片刻,仍然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他看着恋舞的眼神连一点假装或是勉强的自信都没有。
恋舞胸前即刻地震般轰鸣起来。
“别瞒我,我有权知道。”
“坏到什么程度?会死么?”
“恋舞,现在我要你冷静地听我说。”
宋怀南握住她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屋子里空调明明开得很大,她的手怎么冻得好像冰棍一样呢?
“我很冷静,我在听。”
“昨天,我把你这几年的治疗档案,以及最近一次的化验结果和你母亲的作了详细的比较,已经可以确诊,你的病是遗传性的,主要病源还是来自你母亲那边,我想,她的家族史里一定也出现过相同的情况。”
“你对你母亲的家庭了解多少?你的祖父、祖母都还健在么?如果他们能够提供更多的资料,对我们的治疗会很有帮助。”
恋舞摇头。
“一无所知。”
“从我懂事开始,就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其他的,我从来没问过,而她,除了一心一意抚养我,也从来不说别的。”
“我觉得很稀奇,你居然对自己的家庭背景一点都不好奇么?”
恋舞再次摇头。
“你不懂,我母亲是一个极其简单朴素的女子,就好像一张永远无法读到深处,也永远不能在上面写字的白纸。我从小耳濡目染,所有的直观信息都来自于她,久而久之,便认同了这样的简单,也继承了她的朴实无华。不是我不好奇,而是,她本身所具有的那种稳固的定力彻底征服了我,让我根本不想去探究其他的,而只注重眼前的。”
“她爱我,需要我,就象我爱她,需要她一样,这样的依附和归属让我感到足够的幸福而不需要去了解任何别的东西,因为,揭开那些隐秘可能会伤害到我母亲,进而破坏到我们母女间长久培养起来的那种安祥和默契,倘若失去了那些,我们赖以生存的幸福也就随之瓦解了,所以,我宁可永远保持沉默。”
宋怀南觉得,通过恋舞母亲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到恋舞的灵魂深处去,而这,是她的丈夫永远都不会了解的,尽管她是那样爱着他,也正因为爱着、占有着,才不得不掩藏最真实的自己。
他疑惑,这样的爱情走到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尤其是,当她的病发展到无法控制的阶段。
“宋医生,你刚才说我得的是遗传病,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她直言不讳的提醒,旋即将宋怀南漂移在外的思绪抓了回来。
“很复杂。”
“那麻烦你用比较浅显的方式和我解释一下。”
“你体内的荷尔蒙以及内分泌系统相当紊乱,不单单如此,将来还可能会出现一系列的并发症,正如你当初预料的,那些病状不足以致命,却可能一辈子如影相随地跟着你。”
“举例说说,大概是什么样的?”
“没有周期的月经,发展到最后,可能会停经,失去生育能力,就象你母亲。”
“而我,比她更严重,我可能连最初的机会也没有。”
恋舞自言自语,宋怀南很清楚的五官因为她而迅速纠缠成模糊的谜团。
“发育迟缓或停滞也是症状之一,这个,我想,经过这几年的调理,基本上还比较稳定,只是,你的排卵还没有恢复正常。”
“有可能恢复么?将来,我能怀孕的机率到底有多少?”
“不敢说,我真不敢说。”
宋怀南很坦率,他认为现在这个时候,隐瞒对她是毫无意义的。
“还有,可能出现的部分性功能紊乱、官能……”
忽然,他停了下来。
他不能确定恋舞的症状会和她母亲完全相同,他不相信,除非,有一天,他亲眼看见。
“坦白说,我查看了有关这类疾病、或类似疾病的所有文献资料,还从未见过象你和你母亲那样的临床状况,我想,这也是治疗你母亲的那位医生突然间束手无策的原因。”
“当医生发现,自己最终面对的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奇疾的时候,就不得不对自己以前或将来的判断产生不可避免的质疑,而更讨厌的是,这样的质疑会一直跟着你,让整个治疗陷入进退两难的死胡同。”
“你的意思是,我的病根本就治不好?”
“我只能说,我没有完全的把握。”
“你不要安慰我。”
她有些生气。
“什么叫‘完全的把握’?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我只是实话实说,否则,你想听什么呢?”
“好,我告诉你我想听什么。”
她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闪烁着迫切的光芒。
“我要看我母亲的病例,我想知道,她临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宋怀南愣住了。
这样的情况并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是,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因为,他至始至终都坚信自己可以治好她,更坚信她不会走上她母亲的绝路,不会,永远不会!至少,不可以在他的手上发生!
宋怀南凝视恋舞充满了焦急、渴望与期待的瞳仁,从心底里发誓:
哪怕只有0.01%的机会,我也非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