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雨了?”
“哦,是啊,这天气。”
“糟了,我没带伞。”
“我也是。”
两个人苦恼地相觑而视。
宋怀南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多了。
“你急着回去么?”
他问方东一。
“不急。你呢?”
“我也没什么事,要不,先点点东西吃吧。”
“也好。”
方东一又转过头去朝外望。
雨越下越大了,实在很难估计什么时候才会停。
“后来,有那么一次,恋舞和我谈起了她的父亲。”
晚餐上来的时候,宋怀南忽然说道。
“哦?我听刘堪说,恋舞出生时,她父亲就已经不在了。”
“的确如此,不过,所谓的不在并不是去世的意思。”
“那么,她的父母在她出生之间就离婚了?”
“也不是。”
方东一要了一罐冰啤酒,他觉得嗓子就快要冒烟了。
“在恋舞的记忆里,她母亲极少提到她父亲的事,她只知道,他们很相爱,但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分手,而且是在她母亲怀孕之后突然发生的事。”
“她母亲偷偷离开了她的父亲,私自逃离了那个家。”
“和另外一个男人?”
“没有。就她一个人。”
“为什么?我觉得不可信,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才对。”
“我也这么觉得。”
宋怀南大口吃饭,好像真的很饿了。
“这是我后来,那么执著于寻找恋舞母亲档案的又一个原因。”
“和刘堪有关系么?”
“你说呢?”
“如果恋舞的病是遗传的,那么,她母亲的病例就是解开症结最直接的钥匙。同样地,如果她母亲是因为发现自己身患恶疾、不想连累她父亲而离开的话,那么,恋舞和刘堪未来的遭遇难免也会走到相同的路上去。”
“原来,你也关心他们两个人的幸福。”
“算是嘲讽么?”
宋怀南停下筷子,很严肃地质问方东一。
“我可没那个意思,随便说说而已。”
方东一头也不抬,继续吃着手里的汉堡。
“结果,你发现了什么呢?”
“发现恋舞的病情要比她母亲严重得多。”
“你找到她母亲的病例了?”
方东一的精神立刻又回到了宋怀南的眼皮底下。
宋怀南理所当然地点着头,心想,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何必那么惊乍。
“恋舞的母亲罹患的是多发性荷尔蒙及内分泌紊乱。”
“我之所以不记得她,是因为她来看病的时候我不过还是个助理,她所有的资料事实上是从我上一任的主治手里找到的,可见,那的确是一张极其偶然的名片。”
“根据病例显示,恋舞的母亲早在恋舞出生后不久就来诊所看病了,原因,和恋舞来找我的时候一样。”
“怎么可能?!当时,她母亲顶多三十出头,难道她提前绝经了么?”
方东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判断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没错。她就是突然间提早绝经了。”
“不仅仅如此。”
“据我调查,随着绝经到来的还有另外一些医学上根本无法解释的可怕现象。”
“我的前任主治是业界相当有名望的妇科专家,他在恋舞母亲身上花了整整十六年,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一度也似乎好像把病情控制住了,可是,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最后连他也不得不放弃了。”
“什么样的情况?被判了死刑?”
“如果杀人犯有权利选择的话,你想,他会选择死刑还是终身监禁?”
方东一不明白宋怀南指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恐怕没有一个会选择终身监禁。”
“死,充其量也就是一了百了,可是,要终生承受一种你根本无法承受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谁都宁可放弃,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苟且偷生更凄惨的了?”
“终身监禁?……”
方东一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是因为难以治愈的病毒么?”
“不是病毒,而是欲望。”
“人性最原始的,犹如动物般、无法控制的欲望。”
二
宋怀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他得盘算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说服他犯罪的理由。
犯罪?难道不是么?
身为一个医学专家,为病人伪造假健康证明,这个罪还不够重么?
“我必须过这一关,如果他发现我有病,一定不会娶我的。”
她很哀伤,这件事显然已经让她绞尽脑汁到了彻底无能为力的地步。
“如果他真的爱你,他不会在乎这个。”
宋怀南说了一句心里话,并相信她并没有听懂其真正的意思。
“我不敢冒这个险。”
她慌乱,非常慌乱的。
“我的问题是爱情能够解决的么?”
“过不了婚检,我们就没办法结婚,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宋怀南沉默了。
他觉得很紧张,比上刑场杀头还要难受。
事实上,恋舞的表情比他严重得多,她无法容忍他就这么用沉默来对待当下这一刻。
“算我求你了,恳求你,乞求你,行行好,帮我这个忙,就当为我做件善事,行么?”
“我会遭天打雷劈的,我跟你打赌!”
宋怀南哆哆嗦嗦地抽出一根病患无意间留在桌上的沙龙烟,四处寻找打火机。
恋舞觉得惭愧,心想,他从来不抽烟的。
“宋医生,你不要这样,这世界上只有你最了解我的苦,难道不是么?”
“我说过,我会把你治好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如果我答应你,帮你做这件事,就等于自动认输,自动放弃了,你懂不懂?”
“何况,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骗得过一时,骗得了一世么?……”
“能!我必须能!只要你肯帮我。”
她坚定不移,好像奔赴行刑的是她而不是宋怀南。
“其实,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自己也没有把握了,是不是?……”
她忽然眼泪汪汪起来,对准他的时候,右眼的水顺着下睫毛垂淌下来,跟着,左眼也泛滥开了。
宋怀南避开她的目光,他受不了这个,这样的泪水对他而言简直是灾难中的灾难。
“你在自说自话么?”
他故意将音调沉下。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你自己说的,骗得过一时骗不了一世。”
“这句话正确的理解应该是我的病确实没什么希望了,事实上,你早就束手无措了对不对?将来会发生什么,你又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难道要我现在就去死么?……”
她俯身抱住自己的膝盖,身上的关节全垮了,就好像一只原本好好停在枯叶上的竹节虫,被宋怀南的手指无意间一弹,跌落到下一秒就可能被人踩死的树泥之上。
宋怀南几乎立刻就跑上前去,把恋舞揉成一团的孱弱身躯紧紧包容在怀。
他觉得心脏已经被她瓜分得所剩无几了,连痛处都麻木不仁起来。
他有点仇恨自己,难道,事到如今,除了每天不断地问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办法能解救这个可怜的女孩之外,就只剩下用谎言和欺骗来挽回她正常的人生这条绝路了么?
“恋舞,恋舞你听我说,不到最后关头,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了,那我该怎么办呢?我们说好要一起努力的,难道你忘记了?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你瞧,现在,你不是和所有正常的女孩子一样,活得好好的?将来,将来也一定会这样,一定会的……”
“不,我不是正常的女孩。”
她更加害怕似地钻进宋怀南的胸膛里面。
“我不能恋爱,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我……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了,永不可能……”
宋怀南的心就是在这一刻彻底碎掉的。
他一动不动地抱着怀里的女人,心想,就这么输了?
他本以为自己没有那种认赌服输的力量的,都已是将近四十的人了,可是,面对眼前的这个女孩,他依然没有那种成熟男人的定力,哪怕是想一想这件事对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誉、地位,以及未来的事业可能造成的严重影响!
没用,再怎么想也没用。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不比恋舞好多少,那种被同情、怜惜、乃至男人本性之爱彻底驯服的惨状,恋舞是永远不会看见的。
尽管,他很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看见。
“你说,不敢冒险失去他?”
这句话让宋怀南胸口的疼痛进一步加剧。
可是,没有办法,他并不是一个有资格去爱她的男人。
“那么,请你也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足以说服我为你去冒险的理由。”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理由。”
恋舞痴惘而困惑地扬起脸来。
“宋医生,爱上一个人,一辈子就只想跟他在一起,为此,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真的需要什么理由么?”
宋怀南怔怔地,脑袋象是被她掏光了似的充满了对这件事最为荒唐的解释。
可是,真的需要理由么?需要么?
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三
刘堪决定辞职。
这件事他已经想了很久,也计划了很久,而今,是到了该付诸于行动的时候了。
“你确定么?”
恋舞还是有些担忧。
“确定。”
“怎么,你不打算支持我?”
“不会,只是,那个专业和你现在的工作相差实在太大,而且,都做了那么多年医生了,想想总觉得有点可惜。”
这会儿,刘堪刚吃完饭,正喝着恋舞给他煮的红枣茶。
窗外,是寒风飒飒的隆冬。
转眼就快要过年了,刘堪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在年前定下来。
“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是影剧社的,写过三个舞台剧,拍过两个电视短片,其中一个还拿了电视台的编导奖呢。”
刘堪颇为骄傲地端起茶盅,不小心被烫了一下,嘴角尴尬地发出啧啧的声音。
恋舞抿嘴偷笑,刘堪故意装作没看见。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很厉害,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世界级的名导。”
“不许笑话我。”
刘堪装作很生气。
“我没有笑你。”
恋舞很温柔地。
“只要你决定了,我当然全力支持,准备考试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最起码一年……”
刘堪阴阴地说,心下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凭什么让恋舞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呢?
“这样哦……”
恋舞细细思量一番,对刘堪展露笑颜。
“没关系啊,年底我的薪水和福利会上调,开销应该没什么问题,你的存款千万不能动哦,到时候考上了还要付学费的,家里由我来,你不必担心,全力以赴准备考试就行了。”
刘堪放下已经不热的茶水,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放在恋舞柔软的脸颊上。
恋舞的脖子顺势倾斜下来,任由他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