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茶几上的水杯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三个、四个……
方东一还在老位子上坐着,他目测了一下自己和刘堪之间的距离,和平常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刘堪讲述那个彼德美德男人的时候,他的眼一直都花得慌,面前静止的东西全动起来了,颠来倒去地围着他转,就好像在野地里手拉着手跳篝火舞。
他感到自己被愚弄了。
原委搞不清楚,可能是刘堪,也可能是恋舞,或者,还有那个欧阳澈。
刘堪问方东一,到底是“心一”改变了欧阳澈,还是,欧阳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他想不到。
他怎么可能想到?
他被愚弄了,主谋身份未明,除了方寸大乱,还能干什么呢?
“刘堪,我还是看不出那个‘心一’和‘恋舞’之间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关联。”
“我同意欧阳澈的看法,是巧合,还是巧合。”
方东一不想让刘堪看出自己就快要倒塌的信念。
但是,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虚惶。
“别说巧合!别跟我说巧合!”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巧合?”
“是她强迫我在夜里张开眼睛的,可是,你又要强迫我在白天当瞎子!我不干,说什么也不干!”
“我没强迫你,没人强迫你,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我说的是证据!你到底有没有可以证明她们是同一个女人的证据!”
“我有!”
“那你拿出来给我看呐?说服我相信你的话啊?你连欧阳澈都说服不了,何况是我?”
“我……我……”
刘堪站起来,两只拳头欲言又止地在方东一的眼前晃来晃去。
“我不能告诉你,这…这是我唯一的秘密了,我不能告诉你,不能,不能……”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隐瞒?”
方东一无法容忍地一跃而起。
“我真傻。浪费时间!他妈的全都是在浪费时间……”
方东一满嘴嘟囔着,让刘堪大为受伤。
“你…你不要逼我,你说过不逼我的,你…你不过是我的心理医生,有什么权利侵占我所有的隐私,你说,你说啊!”
方东一没话了。
刘堪软弱的不信任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最初的信念垮了,连同对那女人所有的崇敬和向往,全毁了。
二
沉默,比死还沉的沉默。
两个人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
局面很僵,从未有过的僵。
刘堪觉得痛苦,非常痛苦,他是想把事实说出来的,可是,那事关恋舞,还连带到他们之间永远也没有人知道的隐私,方东一凭什么应该知道?凭什么呢?
方东一心力交瘁,再这样发展下去,他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线索、男人、偷情的神秘女子。
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去。
答案到底藏在哪里?藏在哪里?……
他不能停止思考和怀疑,计划是自己想出来的,谁会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自信没了,勇气没了,绝望到来了。
方东一和刘堪一样怯弱害怕了起来,心想:是不是该退出了?趁一切还尚能控制的时候?
“其实,还不能确定。”
刘堪突然对方东一说。
“什么?”
“不是我不肯说,是…还没有更多的调查结果可以让我下确切的定论。”
“你好像不再需要我了。”
方东一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
“你的口气好像我是病人,你才是心理医生。”
“我没那个意思,真没。”
“没关系,我不介意。”
“如果你真认为查出真相就能摆脱噩梦和疾病的话,那就去吧,我这里对你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打算逃跑?”
方东一面对天花板的眼睛骤然张开。
他有点耳背,没听清楚刘堪说的话。
刘堪的语气和刚才不太一样,蕴含着一股女人的阴柔。
“这话什么意思?”
方东一重新坐正,坦然面对刘堪的脸。
“主意是你出的,我不过是照着你的话去做。”
“所以,你仍然是我的心理医生,必须陪我走到最后,你很清楚我跟你一样害怕,但是,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不是这样的人。”
“刘堪,你把我的脑袋搅混了。”
“我不过是一个见习医生,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治好你的信心时,除了放手,我还能怎么办?”
“问题是,我还没有放弃啊!”
“除了你还有谁能治好我呢?难道,你打算再次把我移交给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么?”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方东一觉得很抱歉,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自卑无能。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刘堪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不是因为你坚持到现在,我早就放弃了。”
“我指的可不是看病、噩梦那些事情。”
“而是,我自己。”
方东一颇为动容地看着他,一把抓住刚从心底浮上来的感动。
“除了欧阳澈,你还查到什么别的人么?”
“说出来你不信。”
“正当我忙着找那些男人的时候,他们中,竟然也有人一直在找她。”
“我是说恋舞,哦不,很可能是恋舞的那个女人。”
“说起来,那到真是一个很巧的巧合。”
三
着手第二次调查的那天,刘堪没有事先打电话去确认。
而是直接跑去找那个男人,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他想,这样或许可以知道更多一些。
线索是一件挂有胸牌的厨师大褂,以及,某匿名餐馆的门牌号。
刘堪亲自来到那家位于华顿酒店大堂,沿街的著名意大利餐馆。
时间接近下午四点。
刘堪思忖着是否要坐下来吃点东西,这一路找来,确实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于是,他走进餐厅,选了一个安静的双人位坐下,挥手把侍者叫到跟前。
“听说这里有位司徒先生很会帮客人点菜?”
“他是很有名的意大利菜厨师,也是我们餐馆的美食顾问,您想请他帮您推荐菜色么?”
“是的,他在吗?”
“在,在,我这就请他过来。”
刘堪捏捏餐巾的手汗水微沁。
他看着那个叫司徒伦的大厨从里面出来,面带笑容地朝这边走来。
男人看上去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三十二岁,而且,身材魁梧,样貌英俊。
刘堪站起来和他握手,可是,不小心把桌上的酒杯碰倒了。
“对不起。”
“没关系。”
司徒伦顺手把杯子重新摆好,动作专业有礼,令刘堪更加紧张,他偷偷地摊开十指,在右侧裤腿上抹了一把。
“先生想吃点什么?”
“面,意大利面就可以。”
“那您比较喜欢什么口味的呢?我们这里有……”
“其实,我不是来吃东西的!”
司徒伦比划的双手停在了半空,接着,迅速收到背后去。
“您说什么?”
“其实,其实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来找你打听、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
刘堪紧贴着裤袋的手掌犹豫了。
不晓得该不该把它拿出来。
“你可认识这个女人?”
司徒伦从对方颤抖的指间接过照片,定睛一看,俊俏的五官立刻放大了。
“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你认识她么?她是你什么人?又或者,你是她什么人?”
“我不是她什么人,只不过和她,和她……”
“睡过觉,是么?”
刘堪心脏一沉,脸色难看极了。
男人坐下来。
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照片。
“不吃饭,喝点酒好不好?我请你。”
司徒伦悠悠说道。
“不,我请你。”
刘堪觉得更难受了。
司徒伦没有理会他的话,兀自把酒点上。
很快,侍者就把酒端上来了。
一瓶是深蓝色、流线型瓶身的玛利亚干白葡萄酒。
另一瓶,刘堪没见过。
但是,那迷人的海水蓝长方体瓶身让他感到眼熟。
非常眼熟。
刘堪拿起玛利亚细细观察,然后,把酒瓶转个身,掏出纸和笔抄写标签上的名字。
司徒伦皱皱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请问,这个,这个叫什么?”
刘堪指指海水蓝。
“BOMBAY SAPPHIRE GIN”
“很高级的金酒,也叫杜松子酒。”
“好喝么?”
“尝尝就知道了。”
“英国产的金酒气味清香,口感醇美, 既可单饮,也可与其它酒混合配制或作鸡尾酒的基酒,所以被称之为鸡尾酒的心脏。”
司徒伦举杯,刘堪象征性地碰了碰,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的确好喝,但是,他很奇怪手里的液体为什么不是蓝色的。
“这酒的颜色?”
“哦,酒本身是无色透明的,因为酒瓶是蓝的,所以看上去就特别漂亮。”
司徒伦故意把瓶子推到刘堪的眼皮底下。
“是不是觉得跟她很像呢?”
然后,把照片重新放到瓶子的旁边。
刘堪觉得呼吸困难,仰起脖子一口就把酒干了。
喉咙顿时燃烧起来,可见这酒还是很烈的。
“神秘的海水蓝,庄重的形状,奇异的清香……”
“可惜,她喜欢葡萄酒,所以挑了玛利亚,可是,我对她说,你应该喝BOMBAY,那才是你的味道,迷人的、叫男人难以抗拒的味道……”
司徒伦的眼睛陶醉地闭合,仿佛,在嗅闻一盘精美绝伦的料理。
“是,她是,是很有味道。”
刘堪的牙齿束手无策地打起架来。
“松露女人。”
“什么?”
“我给她起的名字。”
“松露女人,我的佩里戈尔。”
“不懂。”
“她也不懂。”
“她说她叫亦无,一无所有的意思。”
“我问她为什么取那么消极的名字?”
“她说,名字有时候不光光只是名字,还代表了一个结局。”
“什么结局?”
“生命最终的结局。”
四
我一直在寻找她。
从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天起。
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爱上她了,这实在是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我是一个天生迷恋美食更胜于女人的奇怪男人。
很多人怀疑我是同性恋,也难怪,身边总是围着一堆年轻帅气的学徒,难免引人非议。
其实,我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各式各样他们无法想像的女人,但是,没有一个让我产生过情爱的冲动,更不用说迷恋了。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抓住我的心呢?
这是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我太沉溺于美食了,从材料、配制、到烹饪、火候、等等等等。
你无法体会一盘将色、香、味融合到天衣无缝的料理对我来说有着怎样神圣崇高的意义。
那是登峰造极的杰作,我完美的柏拉图,精神的乌托邦。
它凝聚的是宇宙间最奢美的精华,足以让人世间所有的浮夸和庸俗都自取灭亡!
爱情、女人在它面前太卑微太藐小了,简直不可一世。
我知道这多少有些病态,事实上,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无法忍受丝毫瑕疵的美食艺术家,是不可能不向往女体的,只是,怎么说呢,我梦想中的女人,恐怕并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渴望遇见一个有着“顶极美食”般“极品气质”的极品女人。
这不是幻想,而是妄想。
或者,有朝一日我可以到地球以外的某个星球上去碰碰运气。
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去年春天,三月十八日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
她竟然出现了!
那天,我无比慵懒。
几乎什么也不想做,于是,就挑选了一个视野充沛的位子坐了下来,叫厨房的人煮了一杯纯正的卡布奇诺,倘若喝完了还不能解倦的话,我便打算到十二楼,我的私人客房去小睡片刻。
华顿的意大利餐馆正对着大街,人来车往的景色很容易转移人的注意力,没想到喝着看着,睡意就逐渐淡去了,这时,一个紧衣素裹的女人突然撞在了餐厅的玻璃门上。
我被玻璃沉闷的撞击声惊扰,探头望去。
那女人脸色惨白,额头布满了密集的冷汗,几乎立刻就要晕倒了。
我本能地开门冲了出去,将她从门框的弹簧边上扶起来,她果然支持不住,两腿一软倒进了我的怀里。
就在那一刻,一股奇妙而熟悉的气味闪入了我的嗅觉。
让我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猛打了一个激灵。
一股类似佩里戈尔松露的浓香,从那女人严密包裹的衣料纤维中猖狂地逃溢出来。
松露是一种非常高级的烹饪佐料。
尤其是佩里戈尔,除非经过特别训练,一般人是嗅不出它的味道的,通常只有受过训练的动物才能闻得出来,可是,那女人身上的香味实在太浓郁了,似乎比普通的野生松露要高出几千几万倍,稍一靠近就渗入了我的呼吸,充盈了我整个鼻腔,刺激的味道瞬间就把我迷惑了。
可是,怀里的女人似乎被我诧异的表情恫吓住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把她搀进餐馆的大门,就挣脱着逃跑了。
香气渐渐离我而去,只剩余味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