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陆炳,得了鸡毛就当令箭!我本想靠你平息皇上的疑虑,平息民愤,不想你要动真格的。你小子还够聪明的。既想重审,推倒我的原审,又想把重审的责任推到我的头上!你这是想给我下套啊!听陆炳报告时,陈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就始终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后来,他索性闭上了眼。他的内心非常恼火,也非常心烦,暗暗责备陆炳办事过于认真,居然敢重新审理自己审定的案件。但碍于皇上的圣旨、自己的身份和情理,又不便发作,所以就希望以这种态度使陆炳知难而退。然而,陆炳似乎不能领会他的意思,还是把案情从头到尾禀报一遍。待到陆炳说完,陈寅才睁开眼睛,用利剑一样的目光盯住陆炳,缓缓责怪道:“李玉英一案老夫本已查清问明,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亲手画了押。你年纪轻轻,刚刚步入仕途,可不要年轻气盛,哗众取宠,辜负了老夫的重托。”
“谢谢陈大人的教诲。但是李玉英还是处女童身,却以奸淫罪拟剐刑处死,如此结案,怎么向圣上交差,怎能叫天下人信服呢?”陆炳谦恭地回道。
“那只男人鞋是怎么回事?刻有‘矢志不渝’的银簪又是怎么回事?”陈寅开始坐不住了,厉声反问道。
“只是至今未曾找到奸夫,男人鞋尚不知是何人丢失,银簪来路尚未查明,凭李强的口供不足以结案,案中疑点尚多,草率结案,下官唯恐连累大人一世清名,所以才想重新替大人查个水落石出。”陆炳平静地回道。
“难道老夫就不想抓获奸夫,查明男人鞋和银簪来历?只是那李玉英甚是倔犟,无论什么刑罚,也未能使她招供。如今虽然未曾抓获奸夫,却有证据,如果结案,有何不可?除非你能把这些证据全部推翻。”陈寅紧皱眉头,站起身来回踱着步说。
“恕下官冒昧,只要大人允许我重新审理此案,下官愿意将本案疑点查清问明。如果做不到这些,我甘愿领罪。”陆炳听到这里,更加拿定了主意。
“哼!好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反显得本官草率了。只是李玉英一案已申报朝廷,两天之后,就要将奏本呈送皇上朱批,如果你能在两天里把案情查清问明,还来得及撤回原判,否则,只能维持原判。”听到这里,陈寅冷笑一声。
“下官愿在两天之内把本案查清问明,望陈大人恩准。”陆炳急忙站起身回复说。
“也罢,就给你两天时间。”到了这个地步,陈寅也无可奈何,只好应付地说。
“遵命!”陆炳心中暗喜,连忙回复道。
“送客!”陈寅内心非常不安,他起身狠狠瞪了陆炳一眼,拂袖离开了客厅。
从“送客”两个字里,陆炳深深地体味出了为李玉英翻案的风险,而且陈寅只给了两天时间。
陆炳哪里敢耽搁,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立即再次传讯李玉英。
于是,李玉英就把继母焦氏兄妹如何合伙毒杀弟弟李承祖,如何迫害她姐妹三人,以及她珍存的银簪来历交代了个一清二楚。了解到这些重要信息,陆炳知道那只男人鞋和李强的口供都不足以为证。
传讯结束,陆炳决定亲自到李府,查访实情。
陆炳刚刚准备出发,突然又接到陈寅的通知。为了掣肘陆炳,陈寅特命锦衣卫佥事朱化南陪同缉查。这个锦衣卫佥事乃是正四品大员,比陆炳的官阶高两级。陆炳只能恭恭敬敬地把朱化南请进大堂。这个朱化南平日最听陈寅的话,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找陆炳的毛病,阻挠陆炳正常办案。他听说陆炳要去李府缉访,马上就要求一同前往。陆炳连忙给他也备了一乘轿子,在一群校尉的护拥下,直奔广安门外的李府。
见到陆炳和朱化南再次审查关于李玉英的案子,焦氏兄妹显得非常紧张。紧张之余,又显得格外热情。
见到焦氏和獐头鼠目的焦榕,陆炳不由得心中生厌。
陆炳与朱化南坐定之后,立即请里长与四邻乡亲前来问话。不久,里长与四邻乡亲来到。
“列位父老,陆炳和朱大人前来,叨扰诸位乡亲,抱歉!”陆炳起身与大家见礼。
“大人有话但问无妨。我们知道什么,就说些什么。”里长答道。
“列位,这几年年景如何啊?”奇怪的是陆炳并没有问起案情之事,只是闲扯似的与大家聊起了这几年的年景。
里长回答说:“回大人,年景很不好啊。去年夏天大涝,刚过端午就暴雨连连,田地和沟渠都溢满了水。今年又大旱,过了五月十三还没有下一滴雨,庄稼都枯死了。老天不开眼啊。”
扯了半天闲话,陆炳才问起李府家事和李玉英的案情。
里长说:“李府原是礼仪人家,李大人和元配夫人在时,家教甚好。姐弟四人非常懂事,都喜欢诗书。真没想到大小姐会与人通奸。”
住在隔壁的农民张保插言说:“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我曾亲眼看到李府大门虚掩着,一个男人从大门里出来,抱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走了。这个人是不是奸夫呢?”
北邻的李栓说:“去年秋天,我们家的狗好像疯了一样,总往李家跑,我追到李家,发现有几条狗,围着一棵大槐树转,看看树下的土好像很松。”
“李强何在?”
“大人,小人在此。”李强结结巴巴地描述了捉奸的经过,“那天后半夜,小人到后院出恭,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玉英小姐的卧房,不一会儿,灯熄了。于是,我急忙去舅爷焦榕房中禀报,然后召唤众家丁前去捉奸。等我们赶到小姐房间,奸夫已经逃走。我估计奸夫是越墙而逃,就翻墙追了出去,结果在几十丈外的小树林内,发现了一只奸夫遗失的鞋子,奸夫却不知去向了。”
陆炳盯着李强问道:“你是从哪里翻墙出去追奸夫的?”
李强把陆炳和朱化南引到东院墙下,指着一堵墙说:“奸夫就是从这里翻墙而逃的。”
陆炳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墙体很高,而李强矮小,很难攀上去。于是,陆炳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李强。
李强赶紧解释道:“这里墙下原本有两块大石头,我当时是踩着石头攀上墙的。事后,主母怕再出意外,就派我和众家丁把大石移走了。”
朱化南连连点头。
陆炳却吩咐人搭了梯子,亲自站上墙头向东观看。他发现墙外是一条干涸的水沟。不远处,有片树林。
朱化南站在梯子上对陆炳说:“墙外没有隐身之处,奸夫跳墙后直奔小树林,完全在情理之中。”
陆炳一言不发,与朱化南一起下了梯子。
陆炳接着问李强:“你亲眼见了奸夫进入李玉英屋内,可曾看清他是什么模样?”
李强说:“那奸夫身材高大,背影显得很魁梧。不过,奸夫背对着我,黑暗之中难以看清面目。”
朱化南说:“看来,李玉英与人通奸证据确凿。”
陆炳点了点头,回过头来问朱化南:“朱大人还有什么要问吗?”
朱化南摊手说:“老夫只是个陪审,陆大人如没有话问,老夫也就没有了。”
于是,陆炳向里长和众乡亲道了谢,对焦氏兄妹说:“请你们于明日上午到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听候重审的判决。”说罢打道回府。
朱化南说:“既然李玉英与人通奸证据确凿,明天就可以宣布维持原判了。”
陆炳笑着回道:“朱大人指示的是,此案明天就可了结。大人一路辛苦,请回去休息吧,下官下午也不再审事,明日卯时升堂结案,大人意下如何?”
朱化南说:“明日卯时老夫准时前来奉陪,告辞!”
7 朱化南瞠目结舌成摆设陆大人断案如神赛狄公
“你们速去郕王府查清银簪来历,及时禀告于我!”送走了朱化南,陆炳立即叫来两名亲随,耳语几句。
两名亲随匆匆而去。不久,他们回来禀报:“禀大人:郕王爷亲自接见了我们,当我们把银簪取出后,王爷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银簪。王爷说:‘这本是老夫亲手赠给贴身护卫李雄的。李雄本是锦衣卫世袭百户,在我府中事事小心谨慎,忠心耿耿,于是老夫保荐他千户之职。老夫愿亲书证明银簪确实系我所赠。’”
说罢,两名亲随亮出了郕王爷的亲笔证明。
陆大人:
李雄先前在我府当差,尽忠职守。差官所持银簪确系老夫当年亲自赠给李雄的。
特此证明。
郕王爷
此时,陆炳心中越来越有底了。
第二天卯时初刻,陆炳和朱化南准时在北镇抚司大堂升堂问案。各班差役站立两厢,械、镣、枷、棍、拶、夹棍等刑具也摆放整齐。
陆炳向朱化南谦让道:“请朱大人做主审。”
朱化南不肯,“陆大人是主审,我是陪审,不可造次。”
陆炳也不勉强,端坐在正堂上,喝令:“升堂!”
三遍堂威喊过,大堂上恢复了肃静。
陆炳下令:“带李玉英。”
此时,李玉英早已被卸去了刑具,并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裙,虽然刑伤未愈,却已不像前几天那样憔悴了。
见李玉英被卸去刑具,朱化南显得非常着急,拍案呵斥道:“大胆李玉英,与人通奸,死罪在身,因何卸去刑具?!”
陆炳连连摆手,“朱大人不必着急,看我如何审判。”
朱化南一时不知陆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炳和颜悦色地对李玉英说:“玉英,你的冤情已查清问明,本官今日当堂宣告你无罪,待我惩治了杀你弟弟、虐待你姐妹、诬你清白的人犯之后,即可回家。”
这样突然的宣判,令朱化南瞠目结舌。
只见陆炳脸色一沉,双眼目光凌厉,拍案喝道:“带焦氏、焦榕兄妹二人上堂!”
下面一阵堂威喝过,焦氏与焦榕早被校尉们推上大堂。那焦氏原本得意扬扬,猛听得一阵堂威之声,早吓得跪在堂上,低下头来,不知所措。
陆炳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焦氏、焦榕,抬起头来,将你们如何合谋毒杀李承祖,虐待李玉英三姐妹,并诬陷李玉英,当堂招来!”
焦氏假装不解地问:“民妇奉命前来听取重审淫妇案,这杀人诬陷的罪名从何谈起?”
陆炳厉声呵斥道:“大胆焦氏,不要再装了!李玉英本属无辜,本官已查明问清,你与哥哥焦榕合谋毒杀李承祖罪证如山,诬陷李玉英证据确凿,难道还要本官一一宣示给你不成?”
“冤枉啊!”焦氏与焦榕齐声喊起冤来。
陆炳冷笑一声,喝道:“带李强!”
片刻间,李强被押上堂来。
陆炳喝道:“李强,你受焦氏指使,诬陷李玉英,现在还有何话讲?”
李强偷偷观瞧焦氏,“小人所说的都是实情,不知大人为何说小人是诬陷?”
陆炳随手把李强捡来的那只男人鞋子掷下堂去,喝道:“这可是你捡回的鞋子?”
李强回道:“正是。”
陆炳冷笑一声,反问:“你说奸夫是个身材高大之人,可这只鞋子却小得可怜,那魁梧大汉能穿上吗?”
李强被问得目瞪口呆,不敢再言语。
陆炳接着宣布:“昨日我在李家,里长和众乡亲都说去年大涝,沟渠全被溢满,你家东墙外的水沟,当时必然溢满雨水,奸夫越墙逃走,必定要涉水蹚泥,那鞋子上岂能没有泥污?而你捡来的这只鞋子,只有鞋底有点泥土,鞋帮鞋面一尘不染,难道奸夫是飞过水沟去的吗?”
李强此时早已浑身冷汗,无言对答。
陆炳喝道:“罪证累累,你还不肯从实招供,来人,大刑伺候!”
李强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般地哀告:“大人饶命,小人愿招!”
陆炳喝道:“讲!”
李强战战兢兢地道出了实情:“毒杀少爷承祖,虐待三个小姐,诬陷玉英小姐的丑剧全由主母焦氏一手导演,其兄焦榕本来对玉英小姐不怀好意,不忍下手,是主母焦氏逼着他将玉英小姐送到锦衣卫的。事后,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
焦氏兄妹和李强这三人本认为此案已天衣无缝,不想被陆炳看出破绽,很快查清问明。
陆炳吩咐:“将胁从诬告犯李强收监看押!听候发落!”又转向焦氏兄妹呵斥道:“杀害李承祖、诬陷李玉英、虐待李家小姐之事,你们还不肯招认吗?”
焦氏颤抖着说:“民妇冤枉啊!”她显然还想抵赖。
陆炳不再答理她,转身对校尉们说:“取血衣来!”
早有两名校尉将几片已经发霉的血衣抛在堂下。
焦氏一见血衣,一时唬得魂飞魄散,那焦榕也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上。
朱化南不由得暗自思忖:这个陆炳难道是狄公再世,怎么半天时间就取出了血衣?看来,我想阻挠他翻案已是枉然,不如顺其自然算了。
这时,陆炳并没有顾及朱化南的反应,而是用利剑一般的目光盯住焦氏兄妹,厉声呵斥:“你们此时还不肯招供,难道一定要大刑伺候吗?”
焦氏见状,再也不敢抵赖,只得乖乖招供道:“陆大人不必用刑,小妇人愿招。那李承祖确系小妇人与焦榕合谋毒死的。”
“使的什么毒药?”
“二两砒霜。”
“药是何人所供?”
“我唆使哥哥焦榕从城内药店买来。”
“你们是如何处置尸骨的?”
“是小妇人亲手将其肢解,并吩咐焦榕乘夜间带出,分段抛到了护城河中,血衣及头颅一时无法销毁,只好埋在院中的大槐树下了。”焦氏泪流满面,再也不敢抬头。
“焦榕,你还有何话讲?”
“小人知罪,杀人之事全由妹妹安排,小人冤枉啊!”焦榕见妹妹招出自己,就想逃脱责任。
“大胆焦榕,难道还想继续抵赖吗?来呀!大刑伺候!”
“小人认罪,愿听大人发落!”焦榕吓得面如土色,磕头不止。
“来呀!让焦氏兄妹当堂画押!”
在众目睽睽之下,焦氏兄妹乖乖地画了押。
当焦氏兄妹被戴上刑具拖下堂后,陆炳对跪在一旁的李玉英说:“李玉英,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本官已派人将你妹妹李桃英找回,现她正在堂下等着迎你归家。锦衣卫监中你吃苦不小,特恩赉发你纹银二百两,作为将息之资。你给万岁爷的鸣冤本章,已蒙圣阅,并降旨令镇抚司审清问明,如今真相大白,你就领旨谢恩吧。”
李玉英泪流满面,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谢万岁爷恩典!谢青天大老爷陆大人!”接着,李玉英被女牢子们引着下堂与妹妹团聚去了。
陆炳对坐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朱化南拱了拱手,然后冲堂下喝道:“退堂。”
这样,李玉英和李承祖姐弟的冤案,被陆炳在一天多的时间里审理得清清楚楚。这场快刀斩乱麻的审讯,令人眼花缭乱,在场之人无不暗暗称奇。就连那朱化南,也暗暗佩服。朱化南见陆炳走过来搀扶自己,赶紧站了起来,以求教的口吻问道:“陆大人,你是怎么断定焦氏是杀人、诬告的主犯的?你又是如何取出血衣的?今天你不说明白,我可要糊涂一辈子喽。”
陆炳微微一笑说:“我从昨天的勘察中得到了答案。村民张保言道,去年秋天深夜,有一人从虚掩的李家门中抱着包出来,他误以为那是李玉英的奸夫,我从时间上推断出,当时正是李承祖被害之时,深夜持包外出,必是弃尸灭迹,而那个外出的又是男子,我推测可能就是焦榕。同时我又想到了李承祖的血衣是不可能被抛在河里的,一定是被焦氏兄妹找地方掩埋了。而李栓又说起他家的狗往李家跑,在大槐树下狂吠不止。狗的嗅觉最灵敏,闻见血腥岂能不叫?那么,血衣就可能被藏在大槐树底下。李栓讲话时,焦氏面露紧张之色,不断地偷看我。我料定她必定是杀害李承祖的主犯。回府之后,我就密派了两个校尉,暗中监视焦氏兄妹,使他们没敢挖掘转藏血衣。等她今天凌晨离家来听审后,两个校尉就乘其家中无人之机,掘开泥土,取出了血衣残片。”
这时,朱化南才茅塞顿开,竖起大拇指叹道:“你真不愧是狄公再世,陈指挥使面前,我一定替你美言,请他加倍重用你!今天李玉英姐弟的冤案得以昭雪,圣上和陈指挥使的心愿也已了结,老夫这厢告辞了。”
看着朱化南离去的背影,陆炳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愁上心头:如今,李玉英姐弟的冤案是昭雪了,被陈指挥使派来牵制自己的朱化南并未能成为自己审案的障碍,但是陈大人面前,我又该怎样交代呢?
正在陆炳为难之际,嘉靖皇帝下旨:“因陆炳审查锦衣卫冤案有功,甚合朕心,特破格任命你为锦衣卫缇帅(指挥使),同时将陈寅革职查办,听候发落!”
陈寅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嘉靖皇帝赚取好名声的牺牲品,而陆炳也想不到圣上会钦点他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嘉靖朝中,陆炳掌管的锦衣卫权势超过了明代最大的特务机构东厂。陆炳后来也成了明朝唯一一个三公兼三孤(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整个明代除陆炳外,无人兼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