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前一天,是星期三。
劲川市中级人民法院,把坐落在劲川大道中段的工农影剧院装扮成为了庄严的刑事审判庭,公开审理汲开舟杀人、邴迎玉包庇一案。走进这个临时客串审判庭的影剧院,钟子忱朝舞台上看过去,只见那上边的布置颇为别致:
后墙是天蓝色的幕布衬底,离台面三米高的正中央,挂着一个庄严的大国徽。在国徽的下边,紧靠着后墙加了一个五十公分高、三公尺宽的“台上台”。正对着台下,并排设着审判员席和公诉人席,前者在左边、后者在右手,中间相隔不到一公尺。在审判员席上,一位“审判长”、两个“人民陪审员”共三块坐位小木牌。“台上台”下边的正中间,是一张放着“书记员”小木牌的桌子。它的两边斜对着听众席的,左边是“辩护人”席,右边是“证人、鉴定人”席。
舞台的前边,有个深约一米七左右的乐池。它的前挡墙距离台沿约一米多,比台面低四十厘米左右。乐池里边的地面是向后边倾斜的,坡度大概有三十度。它伸进台板下边好几米的后墙正中部位,有一道宽四米的钢门。钢门正中的一对钢环上,平常都挂着一把大铁锁。老钟当然很清楚,这儿是通到小雅山深处的巨大人防工事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出入口。这座利用一些废弃的煤矿巷道、掌子面和部分天然石洞修建起来的“地下迷宫”,在地底下把劲川市的城区、矿区,以及劲台、雅远等本市管辖县串联了起来。此刻,在乐池里边紧靠着前挡墙,放进了两套共四张乒乓球台。球台的上边竖着一块安在一米半左右支架上的木牌子,是为“被告人”席。
被告人汲开舟,三个多月以前已经“死”过了一次。被救活过来之后,他反倒生出了能够多活一日是一日的希望。因而,对于这个审判他是相当努力地配合,还要寻找怎么样才能把这一场“游戏”继续“玩”下去的机会。而且,他还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法庭怎么判,——当然,他很明白,自己这一次是必死无疑,绝无存活之望——他都一定要想方设法提出上诉,以便能够再多活一些时日。
被告人邴迎玉的心理状况,又是怎么样的呢?两天前,她在号子里接到了《起诉书》(副本),知道了检察机关只是以“包庇罪”起诉她。她当然并不知道,这项罪名是经过党内协调会议定下来的调子,市检察院经过修改以后再提出来的。虽说学法不精,邴迎玉放下了此前以为要受到重判的担心。她在看过《起诉书》时就喜之不胜,全身轻松、满脸嘻笑。此时被带进法庭来,她的表现要几好有几好。不论是法官、检察官,还是为她辩护的律师,谁向她提出问题,她都是在搜索枯肠地有问必答。内心里,她当然的非常希望这场“游戏”能够尽快地结束,早一点除去这种抛头露面、出乖露丑的尴尬。因为,经过了这一番的大暴露、大展示、大陈述、大质对,她与汲开舟两个人在私下里干下的那么些卑鄙龌龊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地公开在大庭广众,再由广播、报纸等媒体以及人们口头的传播让数百万人无不知晓。今后,她邴迎玉在劲川市还怎么见人,怎么做人,怎么嫁人?她又怎么能够不无顾忌呀?
审判快要接近尾声,就像大戏即将落幕了。然而,可能是这起发生在执法机关内部、轰动全市城乡的重大杀人案件,其轰动效应期已过去几个月了,所以一直没有出现人们所期待的审讯高潮。在场内的许多人看来,它好像比听某些时事大报告还要乏味。听众席上,明显地起了躁动。后边已经有人站了起来,有人缓慢地离去,那翻动的坐椅弄得全场“劈啪”声此起彼伏,秩序从小乱很快演变成中乱,乃至达到了大乱。高大壮实的审判长石平站了起来,对着麦克风扯开嗓子大喊大叫:“请大家遵守法庭纪律。请大家肃静、肃静!”
就像泥牛入海,喇叭里石大个子的高分贝声音混合进了千人大会场里的嘈杂声浪之中,一点制止混乱的作用都不起。可以翻动的椅子,在继续的“劈里啪啦”响,人们在继续地站起、离去。正当审判长对乱哄哄的场面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援军”。但只见,在辩护人席上,缓缓地站起了长相漂亮、端庄稳重的女律师邹文嘉。她还没有开口,就奇迹般地止住了许多往外移动的脚步,吸引住了场内坐着的,还有站着的众多听众的注意力。台下第一排第3号座位上,双臂叉在胸前静静地坐着的钟子忱,也被老朋友邹文嘉的沉着冷静吸引了。
“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人民陪审员,尊敬的公诉人,尊敬的听众同志们。我也是一个工人的女儿,我也有父母和兄长,我也有五亲六眷,我也有亲朋好友,我也是食人间的烟火长大的,我也有和大家一样的亲情,和大家一样的感受。我也不愿意我的亲人,我所熟悉的或不相识的人们无辜地惨遭杀戮。对于一切非法伤害他人身体或者剥夺他人生命、侵犯国家和公民合法财产的犯罪行为,我也绝对不能容忍。对于所有受到侵害的善良的人们,给以深切的同情。因此,我再一次向本案的两位受害人致以深深的哀悼,向他们的子女和亲属们致以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慰问。对于这一起残忍的凶杀罪行,表示极大的愤慨和强烈的声讨。”
剧场内的秩序已经慢慢地恢复了,留在场内的听众,又都陆续地在原位上或另找空位子坐了下来。
女律师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全场,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下去:“但是,作为辩护人我必须依照我国法律的规定接受委托,出庭为本案的被告人进行辩护,以帮助法庭公正、正确地依法审理和判处。因而,我真诚地恳请劲川的父老乡亲们对我的工作能够理解,对我为被告人所作的辩护发言给予谅解。”
说到此处,表情肃穆的女律师毕恭毕敬地给台下和对面楼上的听众深鞠一躬。而后,她抬起头来又继续未完的讲话:“对于本案第一被告人汲开舟所犯下的罪行,面对充分确实的证据我已经无话可说,无法为其作辩,只能听由法庭的判决了。但是,汲开舟的家庭成员、社会关系中,还没有发现有敌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分子;他本人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受的新教育;参加公安工作以后,一度表现尚好,加入了共青团。他又是怎么样蜕变成为了残忍的杀人犯呢?而且,这一极其严重的凶杀案件,是发生在政法公安机关机构大调整、人员大变动的时候,有关单位难道就没有教训值得总结吗?在一些相当重要的机关单位,在对人的收录、使用、教育管理和监督工作中,就没有需要加强和完善的吗?作为被告人的辩护人,对于这一类问题我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可是,作为有责任感的公民我应该说出对政府改进工作的意见和建议。希望对有关的单位,能够有一点借鉴和帮助的作用。”
女律师有意地停顿了一下,抬头又往全场看了一圈,接着往下说:“对于要以包庇罪判处的、我的第二位当事人邴迎玉,在本案中所起的作用,应负的责任等问题,我还有些话要说。我国刑法第一百六十二条第二款明确规定,窝藏或者作假证明包庇其他犯罪分子的是为包庇罪。从法庭审理的全过程来看,我的当事人邴迎玉在汲开舟杀人之后并没有窝藏他;汲开舟作完案以后,短短的几十分钟之内就已经落入了法网。邴迎玉没有来得及,也并没有作假证明去包庇他。如果,法庭认定邴迎玉犯了包庇罪,法庭上又并没有出示她窝藏或者作假证明包庇汲开舟的证据。公诉人指控邴迎玉是制造本案的导火线,她是用语言挑逗和诱使汲开舟去杀害松家前夫妇。在感情上,我也认为公诉人的这种分析不无道理。”
邹文嘉暂停说话,又环顾了一下台下的听众,朝审判长身后、头上悬挂着的国徽投去了深深的一瞥。她再提高了一点儿声音,接着说:“可是,分析和感情不能代替政策,分析和感情更不能代替国家神圣的法律,分析和感情绝对不能作为定罪、量刑的依据。现在,是在庄严的国家法庭上,面对着庄严的人民共和国国徽,代表国家在庄严地作出严肃的法律判决,只能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而不能够掺杂进感情的成分,更不能够感情用事。法庭上认定一个人有罪,要对一个人量刑,一是要有可靠的证据,二是要有法律规定的罪名。这二者缺一不可。不能推论,也不能推测,不能分析,更不能感情用事。”
接下去,她辩护陈述的结论是:“因此,我坚持认为我的当事人邴迎玉的行为,并没有触犯我国刑法第一百六十二条第二款。法庭不能够判处她犯了包庇罪……”
她稍稍停了一下,接着提高声音,放慢速度说:“而应该宣判她无罪,并当庭释放。”
“什么什么?”“无罪?”“释放?”“……”
被女律师姣好的容貌、诚恳的态度、悦耳的声音所吸引、所感染的大多数听众,对她最后结论式的辩护陡起反感,在“嗡嗡”的议论声中夹杂着许多粗野的叫骂:
“他妈的!收了多少钱呀,公然昧着良心为坏人说话!”“简直是颠倒是非,完全的胡说八道!”“闭嘴、闭嘴,不准放毒!”
钟子忱这时也一下子被老朋友邹文嘉的辩护词最后那几句给激怒了。他愤怒地低吼一句:“岂有此理!”
紧挨着坐在他右边的“猴子李”李定,听到他的低吼声,估计到他很有可能要站起来“发炮”,就急忙伸出双手,把他紧紧地按在座位上,让他动弹不得。同时,老李轻声地相劝他说:“黑儿弟,黑儿弟,你冷静点,冷静点。啊哟哟,现在可是在法庭上哟。我们是办案子的人,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加入咆哮公堂的行列啊!”
钟子忱一时挣脱不开老李,用手压着自己的双手。他只得大呼了一口气,以调整自己浮躁的情绪。
市检察院并不太情愿地,接受了市委协调会议的意见,按照市中级法院的建议,硬是把通谋共同犯罪的邴迎玉降格为“包庇罪”提起公诉。对此,钟某人非常勉强地接受了下来。原因是,案子不能再拖下去了,杀人凶手应该尽快地处决掉,邴迎玉能判几年总比不判的好。
可是,如今邹文嘉连这么个“最低的指控”也要给推翻,还要求法庭当庭无罪释放那个可恶可恨的邴迎玉。对此,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然而,不接受又能怎么样?这是法庭审判,不是开会讨论。作为旁听者,和其他听众一样他就根本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和机会,而只能够把意见连同闷气,一起强往肚子里边咽。想到此处,倔家伙竟然毫无道理地怨恨起邹文嘉来了:“好你个邹文嘉,这一回,我姓钟的可算是看清你了!你这种人,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也不能算是我的同志。我跟你,根本是心不同,道不合。你,你是我的,我的……”
钟子忱果真是气极了,在盛怒之下,一时凑不出那后边的措词。这像一条犟牛也似的家伙心中发了毛,他一下子也不肯再在这剧场里边呆下去了。
老钟用力地把紧紧按着自己的“猴子李”那一双手,掀到了旁边。接着,他呼地往起一站,在心里边狠狠地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哼,我眼不见为净,总可以了吧!”他的心中如是想,张口就冲身旁右边的李定和左边的小学弟张安一声低吼:“走,我们走——!”
钟子忱领头,头也不回地从这已经是又一片混乱不堪的剧场里,往已经被拉开了的安全门冲了出去。紧随其后的,当然是长年脸挂着“猴笑”的“猴子李”李定,再就是满脸神经兮兮淡笑而一声不吭的“弥勒张”张安。
出得门来,冷风一吹,并没有起到熄火降温的作用,反倒把钟子忱心中的火气,给“吹”得更大更旺了。那一张黄皮寡瘦的长方脸,涨得就像一张满面通红的“关公”,那一双浓眉下边的眍眼睛,瞪得好似两只往外喷火的小“铃铛”!他举起双手,朝天狂呼:“松政委、糜主任啊,我钟黑子对不起你们哪!我没有把案子办扎实,让别人钻了空子。罪恶昭彰的邴迎玉,可能就要逃脱法律的制裁了!”
随后,他垂下了双手,喘过一口粗气。很快,他又举起了右手笔直地指向剧场,就像是指着了邹文嘉的鼻子,大声地喊叫起来:“邹文嘉啊邹文嘉,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钟某人再也不认你这个朋友。邹文嘉啊邹文嘉,你等着瞧,我姓钟的跟你没完。我还不信那个邪,你能跑到我们劲川来把案子扳过去,我就上省里去再把它给扳过来!”
钟子忱这一回可是气急而乱了章程,稀里糊涂地错怪了对象!邹文嘉只不过是一个受人委托,为被告人行使辩护权的律师。她的辩护意见起什么作用,法庭采纳不采纳,她可没有办法去左右法庭和审判长!
对也罢,错也罢,服也罢,不服也罢,留下也罢,离开也罢。经过短暂的休庭,面对稀稀拉拉、吵吵嚷嚷的听众,审判长石平仍然精神抖擞地大声宣判道:“被告汲开舟为了发泄个人私愤,持枪直接故意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判处被告汲开舟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稍微停了一下,他接下去宣判:“被告邴迎玉,多次与汲开舟发泄对松家前同志不满,当汲扬言杀松又没有制止,没有向组织上报告,案发以后,组织上多次找她谈话,她竭力隐瞒事实真相,为自己开脱罪责,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六十二条第二款规定,判处被告邴迎玉有期徒刑六年,执行劳动改造。刑期从1980年2月2日起计算。”
两眼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已经乱作一团的场面,他口里继续不停地宣判:“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上诉于雅峰省……”
法庭对邴迎玉的判决,辩护人邹文嘉一脸的无奈,她当然要支持被告人向省高级法院上诉了。
可是,根本没有认真学习过《刑法》、《刑事诉讼法》的当事人邴迎玉,生怕上诉而加重对自己的处罚,急忙大声地打断审判长的宣判,直朝书记员嚷叫起来:“我不上诉,我不上诉。书记员,书记员,你快点拿纸和笔来,快点拿纸和笔来!”
审判长石平把被打断的“判决词”念完后,女书记员给邴迎玉送去了纸和笔。
她当即迅速地提笔就写:“1980年4月30日,在工农影剧院对我进行开庭审判,我认为法院是根据《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对我的所作所为进行判决,是对的,我决定不上诉。”
在回押看守所的囚车上,邴迎玉一路合不拢嘴,一路喜极而低歌,唱得办案人员、看守人员和武警战士们心中火直冒,可又无奈她何。
两个被告,一个非死不可,一个服判不上诉,这起案件可以划上句号了。可是,时过不久,却突然发生了令许多人难以接受的巨大变化。
原来,辩护人邹文嘉来了一个“喇叭不响换唢呐”,极力点拨、鼓动希冀能够多活一日是一日的死囚汲开舟,向省高级法院上诉。雅峰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劲川市中院一审“判处汲开舟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判决”。可是,却撤销了一审判处邴迎玉有期徒刑六年的部分,对邴迎玉无罪释放。
对此判决,被害人的子女、亲属能接受?许许多多群众能通过?办案人员没异议?
可以肯定,办事一向认真的预审科长钟子忱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