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的街道。这个小城在凌晨三点多睡得很沉,他们这两个醒着的人也被这睡意感染了,芹芹觉得她几乎能边走边睡。如果能边走边睡多好啊,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身边有个和自己似乎有“一体感”的人,芹芹被自己的念头吓笑了,她笑出声来。她将和他在楼下分手,这是一定的。但她未免太自信了,到楼下的时候,她没有力气推开他,他真的有点睡着了,身体的重量渐渐地移到她的肩膀上,她得把他摇醒,她推了推他,没反应,他的脚步也只会踉跄随行。行尸走肉。突然来到脑海里的这个词,让芹芹吓了一跳。芹芹低低地叫着丈夫的名字,“我给你带来了一具身体”,她被自己说出的话惊呆了。她几乎是驮着他,一步一步挪上二楼,站在门口,她才想起,她没有钥匙。她用力想推醒他,但他只是迷糊地抓住门把手,大声问她:“怎么,门打不开吗?”
门随即开了,接着,灯也亮了,她妈妈脸色煞白地看着他们,女儿蜷曲在沙发上睡着,这会儿,也抬起头来,她怀里抱着的,正是比目鱼。沙发前的茶几上,芹芹的随身小包赫然张着口儿。
吴老师不知道该让什么表情浮上脸来,迟疑一分钟之后,她笑着说:“谢谢你送芹芹过来啊,麻烦你了。”说这话时,她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对每一个出现在芹芹身边的新面孔,她都抱着期待,这一刻,她的笑脸中,大概也充盈着类似的情绪,因为想掩盖而愈加醒目。
愣怔在那里不知如何自处的男子也接收到了这个期待,他放松下来,也笑了,他说:“哪里啊,不麻烦的。”他从外衣口袋里取了张名片,说:“芹芹,这是你刚才让我保管的。”他做得那么自然,芹芹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一阵桂花香随风飘过来,真香啊,裹在海风里的花香醇厚得海一般。
男子在两张笑容相送下转身下楼,刚下楼梯,他想起还有要紧的话忘了和芹芹说,他又转身上来,那时,门还有一条缝,在他赶到时,全都合拢了,钥匙在里面转动锁门的声音一下一下传入他的耳朵。刚才,就在那条缝隙里,他看到沙发上的女孩腾身而起像剑鱼一样射向客厅的右边角落。怎么了?他想敲门的手,又放下了。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响动,困意又潮涌而来,他就回去了。反正,他知道她住在这里,随时可以再来找她的,虽然,她不年轻了,但是,她很有意思,不是吗?
正如那男子所见,沙发上的女孩儿箭鱼一样跑向她爸爸的牌位,猛地扯下了那块暗红色的帘子。在白色睡衣的映衬下,那布片像团凝固了的鲜血贴在孩子的胸前。芹芹和她妈妈的笑容也凝固了。芹芹快步走到女儿身边,想去抱她,女儿缩着身子往博古架上靠,芹芹伸出去的双手扑了个空,只好顺势抬高了一些,把丈夫的牌位抱到怀里,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她打开衣橱的门,拿出那件蓝色羊绒衫,把它穿在牌位上面,现在,抱起来就很柔软了。她把牌位放在属于他的枕头上,拉上了薄被,走进他们的浴室,准备好好洗个澡,她的衣服和头发上,都是烟味,浓得呛鼻。他给浴室设计了两个门,一个通客厅,一个连着卧室,她把通向客厅的门也锁上了。一年多了,她从来没有任性过,她把他的去世处理成一桩曾经有过的失恋,他死了,他就是背叛了她,难道不是吗?只不过,一个负心的恋人还有可能等到他回头,他呢,是等不来了。
这个澡,她洗得超乎寻常地长,出浴后又从脖子到脚都涂上了润体乳,杏仁味的,他喜欢。她还是嫌不够隆重,又翻出那条领口绣满玫瑰花的丝绸睡裙穿上了。
客厅里已悄无声息,料想妈妈已经把女儿安抚好了,女儿向来和外婆亲。
她把羊绒衫的袖子在枕上展开来,她躺下,头搁在袖子上,脖颈就体会到他胳膊坚实的质感了,甚至,他的体味也渐渐在鼻腔里浓郁起来。
也许,她该开门,试着再去拥抱女儿,还有妈妈,她肯定没走,她会在客房里铺床吗?她一定没心思弄这些,或许,这会儿,她还坐在客厅里。因为她,她们一夜没睡,难道她不应该开门去道歉请求原谅吗?
她把整件羊绒衫抱在火热的怀里,牌位像一把剑,隐在柔软里。妈妈还有爸爸在家等她,女儿呢,她也有她的爱情在将来等着她,她自己呢?她把头埋在牌位的中央,用力地抵进去,可它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又挺直了。凭什么命运把一个正当壮年的生命变成一块牌位?芹芹一直不敢去回想他的死,他是睡着死去的,在她的身边。医生说,是心肌梗塞。芹芹问医生,他有过挣扎吗?医生说,也许,连挣扎也来不及,他走得很安详。心肌梗塞,够普通的一个病,对吧?芹芹当初是这样回击医生的。也有朋友这样来劝慰,人啊,难免一死。芹芹在心里回击:因为死的不是你。她不说出口,但她的眼光里都是怨气。走在大街上,人群中,她有时候愤怒极了:凭什么你们活着,他却得死?怨恨自己的时候就更多了,多到足以让她与这世界上的每个人为敌。
在迷糊将要睡去的边缘,妈妈来敲房门,唤着芹芹的名字,芹芹想起来开门,身体却沉重得像石头,一丝还清醒着的意识倏忽跳到天花板上,俯瞰着芹芹使劲要从蓝色羊绒衫的怀抱中挣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