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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果芹芹出包厢门时看一下房号,就不会有这样的奇遇了。

芹芹从包厢里出来,上洗手间,简直是夺门而出。喝酒的后遗症,她内急得厉害,包厢里的洗手间被另一个女同学占了,时间长得出乎预料,芹芹想她大概是关在卫生间打电话也未可知。她不能等了。娱乐城设计得像迷宫,进来的时候她就有点眼花,走廊两边是蓝色的玻璃,她看到两三个自己在慌张地张望,还好,她找到了洗手间的标志,快步移去,空气沉重,如在海底。一身轻松后,她才有闲心看看这走廊两边的玻璃,真是奇怪,那么蓝,她的灰色套头衫映在镜中却还是灰的,没有幻化成蓝色夜礼服,灯光柔和,镜中的自己瘦怯怯的,目光炯炯,像个霸道的女学生——曾经,她是这个样子的。她朝着那个影子笑笑,朝左拐,再朝右拐,再左拐,推门进去,大包厢里一群人正在扭迪斯科,灯光把他们也幻化成少年了。芹芹微眯双眼,舞进人群。她知道自己还是能把舞跳好的。大学里的几次恋爱,都是在舞会上成的,那时候校园里就热交谊舞,自然,迪斯科啊太空舞啊,是更受人欢迎的,可跳得好的人毕竟不多,芹芹就是那好中的一个。

很快,她觉得她遇到了一个对手,不睁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对方舞动的节奏和体形,他正在配合她,可他太使劲了,她从容地抬肩甩胯,疯狂夹带慵懒,那才叫有味道。那是什么味道呢,颓废,属于年轻人的颓废。她和自己默默对话,也和对方默默对话,你是谁呢?是哪一个呢?她懒得问了,音乐越来越强劲,她却越来越慵懒,那身体也学会松弛了,他们各自舞动,却又互相关连,后仰前俯左倚右靠,他们像是被同一双手操控的木偶。对了,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交出去,交给那双无形的手。慢慢地,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她吐出许多泡泡,一个套着一个,闪亮,另外一条鱼就在这些泡泡中,和着她摇摆的节奏,游啊游。

舞曲终了,她顺势半靠不靠地倚着对手坐到沙发她原先坐的位置上——这也是交谊舞的礼仪,踩着乐曲的余音把自己的舞伴送回座上。等芹芹睁开眼睛,她才发觉,自己进错包厢了。但似乎没有人对她的存在表示怀疑或好奇,于是,芹芹决定不声张,过会儿悄悄溜走。这是一群玩疯了的年轻人,他们散发的气息,和她自己那群中年人是那么不同。她深深吸了口气,从烟和酒的气味中闻到了一丝薄荷的气息,或者是香水,或者是口香糖,这股清凉在浑浊甜腻的空气中像一扇打开的窗。她真有点不舍得走。坐了一曲,听个男声唱了《菊花台》,寻了个众人激动拍手嚷嚷要“颁奖”的混乱场面,准备起身。坐在她身后的那个对手拉住她的衣角说:“拜托,别走。”

芹芹低声解释:“我刚才是走错房间了呢。”那只手依然不松开,她只好换了玩笑的口吻:“再不走,他们就要发现有异形入侵了。”

“真奇怪,我感觉我和你连成一体了,这会儿,你这样走掉,我受不了。”

一体感。舞蹈老师说过,要和你的舞伴有一体感。芹芹笑了。她怎么就没好好想过这问题呢,她的男友们和她的交往很多是从和她跳舞开始的,就是和丈夫,也是这样开始的。那是工作两年后的一个秋夜,她刚失恋不久,这没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到了一定时候不“失恋”,她反倒会觉得不自然,或者暗暗想,哪天就要爆发了吧?爆发就是大吵一架。她的性格平时也还温婉,可每到那节骨眼上,却突然会发作,把自己掏空一样的发作,然后,散了。那时还是流行跳舞,她依然时不时参加舞会,为失恋而失魂落魄闭门不出这样的状态,她总觉得太过“演戏”。她的女同学中就有一个这样的,为了一次恋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跑到芹芹面前哭着要她教怎样才能放得下,芹芹说,跟我去跳舞吧。跟那女同学相处的时间多了,看她在热闹人群中毫无顾忌地现出孤寂神情,动不动就对着芹芹落泪,芹芹反倒体会出自己心头秘而不宣的痛苦的分量,那些爱与背叛,会在一些她不提防的时刻,猫爪一样扑上心来。但她没法把这些苦痛说给女同学听,她只有默默听着,带她上舞会,过了两个月,女同学把痛苦也说完了,不需要她这个听众了,她还是照旧一个人上舞会。那个时候,这样的舞会倒未必是在灯影迷离的舞厅,它们会在单位食堂、学校操场、小区花园,有一回更绝,好像是在人行道上,行人小心地在舞动的人群中走路;音乐是必须的,但音源大多是一对简陋的音箱,或是一把手提录音机;不缺少的是夜色,浓,越来越浓,星星和月光,越来越亮,现实随着白天淡了,起舞带动的身体莫名长了翅膀。那个秋夜尤其如此,身子跳热了,过耳风却是凉的。微凉,说的就是人飘升于地面一厘米之上的感觉吧?一体感就来了,她生了一只翅膀,他也只生了一只翅膀,两个人一起扇动,就能从坚实的地面上漂浮起来。接下去的恋爱倒像是就为了来求证那一刻的感觉。她的丈夫就是这样,从那个秋夜开始慢慢求证,谈恋爱还证不到,就结婚了证,活着证不到,接着用死来证?

有人唱孙燕姿的《天黑黑》,他想拉她起舞,芹芹说:“这曲子,能跳吗?”

“有音乐就行啊。”不由她分说,他兀自开步,她也跟上,慢慢地找到了节奏,在没有规则的步法里,她的那只翅膀也开始小心翼翼地扑扇了。她没回自己的包厢,为什么要回去呢?在那里,她被邵杰硬按着坐在那个颀伟和美良中间。前者意味深长地近距离观察她,她的抬头纹和鱼尾纹,想必都已经显了形了;后者呢,好像是前者的嘴巴,兜着圈子问一些她的事情,最可笑是借着他姐姐“时不时感到潮热”的病询问她是不是有同样的症状呢,呵,是打探她有没有更年期提早吧,太好笑了,这太好笑了,难道还要她回答出:“我还没有绝经”他才算完成任务吗?老板同学被两个女同学架在中间坐着,他大概是醉了,在嚷:“我也是单身啊我也是单身哪怎么没人给我做媒呢。”那两个女同学冲着她直笑。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立起身来冲出房间的,这会儿他们在找她了吧?肯定会打手机,可手机在随身小包里,小包仍代替她坐在那两个男人中间,她不怕它丢,有邵杰呢。如果邵杰听到这样的问话,他会怎么想,他会暗自庆幸自己还活着,自己的老婆不用受这样的羞辱呢,还是会嘲讽她当时不明智的分手呢?

芹芹再没坐下来,他们俩就在那里跳啊跳,所有的人都为他们鼓掌。有多久没这样放肆地跳了啊?自从怀上颀颀以后,她就绝足舞场了。这一刻,她甚至开始后悔没穿裙子出来,她能把裙摆舞成花儿的。

“你们是最后一个包厢了。”芹芹从半跪着给他们倒酒的服务生那里问到了这个消息,心头一阵放松。好了,这下就不怕被他们发现了!

妈妈一再告诫她,千万不能喝混合酒,“你会过敏的”,但她今晚喝了,而且还喝得不少,她不知道喝进去的是什么酒,是雪利吗是潘趣吗是白兰地吗,她愿意它是其中的一种,因为她读小说时读到它们,都会下意识地咽口水。今晚她快乐地跳舞唱歌喝酒,过得和神仙一样。她唱了些什么歌呢?起先她唱了“北半秋南半球”,她得为她的男伴着想(他已经把他们宣布为一对“组合”了),她回忆着女儿曾学过的那些歌的旋律勉强地尖起声线来唱。但很快她就发现,其实他们也不小了,三十左右那是最起码的了,也是,一群年轻人怎么出得起那么贵的包厢费呢,或者,这样的地方,太年轻的孩子也不屑来。他们这年纪,也已经听到衰老来临的脚步声了吗?看看他们身边的女孩子,大多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皮肤即使在暗淡灯光下也像上好的骨瓷。这样的青春,只有青春已逝的人才会欣赏,身在韶光中的,大多是看贱春光的啊。他们也开始用青春女孩来凭吊自己的青春了吗?芹芹跟自己说着话,这一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学会了和自己说话,她没有把这样的观感和男伴说,也没问他你几岁啊你在哪里工作啊,这是现实性问题,她一概不用问。他也没问。这一点,她很感激,她就愿意为他唱“新曲”。

她问过服务生以后,就有人提议“我们再各自唱一首就散了吧?”大概是已经听出服务生彬彬有礼里的不耐烦了。

“几点了?”芹芹终于问了他一个现实性的问题。

“快两点了。”

芹芹骇然。虽然失眠于她也算常事,但凌晨两点还在外头,是破天荒第一遭。幸好,妈妈带着女儿,她了无牵挂。于是,她也继续喝酒,打算唱完最后一首,她搜寻着她会唱的新曲,最后却点了一首老歌,她爱唱的《哭砂》,从19岁起她就爱唱这首歌。她开的头,后面的全都跟着选了老歌来唱,《恋曲1990》、《假如能回到从前》,不一而足。她的男伴唱了一首《吻别》,唱得太投入,就有点像刘德华的腔调了,张学友不是那样的。她结婚时正流行唱家庭卡拉OK,这些歌,她和丈夫曾经唱过无数遍,张学友是她那时候的最爱,这首歌她颠来倒去学过好几遍,就是没学会,那些颤音,她学不来——现在倒觉得张学友也就不过如此,但那时候真是痴迷得可以。

一群人在娱乐城门前告别,芹芹回头看着那楼房身上的灯光一层一层暗下去。他们是最后一对了。芹芹终于看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了,微卷的头发,略略腼腆的神情,有着时下电视广告里男模特的尖下巴。芹芹的审美观里,总觉得男的下巴可以翘,不能尖,但他的尖下巴倒也不算太难看。他迟疑地看着她:“我们去哪里呢?”

“我们去哪里呢?”芹芹把问题还给他。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照道理,芹芹有丰富的经验处理这个问题。她谈了那么多次恋爱,虽然不是每一回都谈到床上去,但从比例来说,还是谈上去的占大头。本以为都已经有共用一双翅膀扇啊扇的感觉了,那方面应该不成问题,但事实是,那方面很成问题。事情之后,要么更亲近,要么更陌生,有的是有了一次之后就永不想再见面,有陌生感之后也是好处理的,一点一点自然冷下来了就是,难处的倒是亲密,两个刺猬太亲密了,伤害就难免,痛了,就怕,怕了,就逃;直到遇到丈夫。他让她觉得这事情就跟吃饭一样自然,一点心理上的羞耻感都没有,好像他们俩天生就应该结合在一起。他们自己开玩笑说,哪天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试试“野合”去,但说话间也不觉得那是肮脏的事情,总之,和他在一起,怎么做都身心洁净。再不会也第二个人让她有这样的感觉了。先前走了那么多弯路才侥幸走到他那里,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幸运?她几乎是不抱希望的,所以,她对任何“相亲”都是避让不及的。

这会儿,芹芹把问题踢回去的时候,语气里几乎就是讥诮了。

他有点尴尬,但还是说:“去我那里吧。”

芹芹笑了,说:“还是送我回家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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