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
真是一个糟糕的夜晚。昊天大陆上最常见的灿烂星空早已不知去向,天空像泼了墨的黑绒布,寒风裹挟着如拳头大小的雪花,落在厚实的雪地上,发出轻微而美妙的噗噗声。如果不考虑泼水成冰的极寒温度,这倒也是一副颇美景象。
这里是东玄帝国北方之北,被称作极北域,是帝国唯一同时接壤北冥西穹的重兵之域。绵延三千里的土地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村庄兵营,只有一座城和一片森林。城,是极北王的城,叫寒城;林,是妖兽们的林,叫莽林。除此之外,三千里广袤大地便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室内取暖的人和林里的妖兽,似乎没有其他任何生物可以在这种鬼天气下存活下来了。
黑色的夜,白色的雪。一座城和一片林孤单相望,彼此默默无言。这是一个单调寂寞的无聊世界。
然而,在这如墨的夜色里,在那如黑色怪兽的莽林边缘,有一团微弱的灯火似乎不甘寂寞,飘飘摇摇着,向天地间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这间可能是极北域唯一的旅馆,此时客满为患。一楼栈堂处此时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髯蝤大汉,垂暮老者,妙龄少女,翩翩公子,但无一例外,每个人手边都带着兵器。
温暖的壁火把这些人的脸映得通红,让每个人都看上去都精神亢奋。事实上,此时的大厅气氛确实热烈,每一桌都在激烈的讨论着什么,吵吵嚷嚷,很是热闹。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压过所有声音,成功把众人视线集中到拍桌子的大汉身上。这汉子看眉眼其实年纪并不是很大,只是因为络腮胡子给人感觉少年老成。身长八尺,体型魁梧。因为室内温度颇高,已经将黑熊皮大衣脱去,只穿一件白色雪貂坎肩,露出浑身小山般隆起的肌肉疙瘩,难怪拍桌子都比别人拍的响亮。
此时大汉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正满脸通红跟同桌争辩着什么。
“那只玄虎,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出现踪迹,却因为这鬼天气一直在这破店等啊等,老子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今晚就出发进林。你们这帮被那子虚乌有什么冰雪之母吓破胆的胆小鬼就在这慢慢等雪停吧,等老子杀了玄虎,吞了脑珠再来带你们回家找妈妈吧。”
大汉声如洪钟,话语清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虽是对着同伴发难,却也似乎在说给所有人听。
大厅里一时慢慢安静下来,人们都在琢磨着大汉这番话。
这时,柜台里面那个似乎永远都在打盹的瘦小掌柜嘴角轻轻上扬,慢慢睁开了眼睛。
老掌柜已经很老了,有些驼背,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似乎预示着已经时日无多,唯有那对眸子,映着火光,清澈明亮。老掌柜开口说话,声音温和而细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奇怪的是,众人感觉比刚刚大汉那声滚雷听的还要清楚明白。
“这位客官,想必是从帝都来的高手吧?”
高手二字稍微加重,意味不言而喻。
然而似乎是为了印证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真理,大汉并没有听出其中揶揄味道,巨大的头颅猛然上扬,显示着骄傲与自信。
“掌柜的,眼光不错。本人正是帝都而来,乃少英侯麾下先锋营副将,姓钟名魁。是不是高手不敢妄道,但自信入莽林杀只猛兽,还是轻而易举小事一桩。”
此言一出,大厅又是一片议论纷纷。原来是号称万人斩的军中悍将,难怪有如此自信和底气。这万人斩钟魁十五岁凶名就响彻皇域,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一人一刀,从江南到江北,专杀恃武凌弱的所谓高手,犯下三十几条人命,直到帝都城外偶遇当时才十一岁的少英侯,被小侯爷单掌抚顶降拿。小侯爷看重此人一身横练功夫,想着就这么杀了不免可惜,于是准他罪身入伍,一场胜仗相抵一条人命。
这钟魁入伍后简直如鱼得水,以普通士卒身份出阵杀敌,纵横沙场十年,胜迹无数,不但罪名已消,更是靠着累积军功,当上了先锋营的副将。
旅客们议论纷纷,然而老掌柜却似乎并没有听过此人威名,仍是一脸平静,说出来的话语也是不咸不淡。
“原来是帝都来的军爷,老朽倒是失礼了。”
钟魁见老掌柜似乎并没有听过自己大名,已然有些怒意,只是想着自己堂堂一军之将,威名赫赫,实在没脸面出手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才强压了下来。然而老掌柜下面一番话却让他气血翻涌,再难忍受。
老掌柜拿起柜台上一盏破旧茶壶,慢条斯理品尝了一口,才缓缓说到:
“老朽孤陋寡闻,不知道这位军爷在皇域帝都的威名。但是这位军爷,这是极北,并不是皇域,再英雄的人物来到极北,都应该对冰雪之母心存敬畏。并不是老朽看轻军爷,即使以军爷这样的修为和体格,在这种天气下贸然入林,也很难看到明天的太阳。军爷不信大可以出去一试。另外,本店在这极寒之地,承蒙冰雪之母和极北王爷照拂,已经营十余年,一直尽心为各位客官服务,童叟无欺,并不是军爷口中的什么破店。”
又是啪的一声巨响,钟魁拍案而起,一对大如铜陵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钟某敬你年迈,却也容不得你满口胡言。极北之地又如何?冰雪之母又如何?钟某出江湖入沙场,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难道会被区区严寒和一头畜生吓倒?”
老掌柜听了仍是波澜不惊,也不理会钟魁杀人目光,又拿起茶壶美美呷了一口,似在品尝玉液琼浆。
“好。老朽姑且相信雪母慈悲,能让军爷在这样的天气下留有一线生机。但军爷可知这头玄虎的来历?”
钟魁闻言哈哈一笑:“一头畜生还有什么来历?都说猎杀此物吞下脑珠便可直接破境,在座的哪位不是为此而来?就算他有再大的来头,老子也要把它剥皮开脑。”
老掌柜轻轻一笑,继而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说到:
“自从五年前玄虎现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一批所谓高手从大陆各地闻风而来,希望可以猎杀玄虎,在武学之路上更上一层。可惜,五年了,不但没人成功,每年从林中活着回来的人更是不到五成,军爷又可知为何?”
钟魁又是哈哈一笑:“为何?世人多沽名钓誉,只因那些所谓高手学艺不精,不知量力。”
“哦?那军爷觉得朝青榜排名第十五位的秦家少主秦林霜实力如何?这位孤霜小剑圣去年此时来到本店,也是跟军爷一样豪气冲天,可惜入林第二日便带着残臂出林,更是从出神上境直落初境。这件事军爷不会没听说过吧?”
老掌柜此言一出,大厅里又是轰然一片。钟魁闻言神色也不复自然。
那孤霜剑秦林霜乃是一代天才,二十岁便破了出神境,靠着秦家祖传剑法残阳剑在朱雀域三十六城闯下赫赫威名,年纪轻轻就跻身朝青榜前二十名,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人本来就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钟魁怎会不知道秦林霜弑虎断臂跌境的事情?他也知道秦林霜朝青榜排名十五,而自己纵横江湖沙场十余年,也才勉强挤进了前三十而已。三十到十五,并不是单纯数字上的差异,更是实力与境界的巨大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然而一字忌之曰贪,这满座的江湖豪杰世家子弟,跟钟魁一样,在贪字的驱使下,明明有前车之鉴,但不亲身一试亲手一博,又怎会有人甘心?那钟魁毕竟是草莽行伍出身,不善言词,被老掌柜这么一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总不能回答,老子也是跟这些乌合之众一样,过来碰碰运气而已。
钟魁像根大木桩一样杵在那里,脸色窘得红里发紫,面子上下不了台,便赌气似的拿起手边九环大刀,撂下狠话:
“老掌柜,别拿话语激将,爷爷偏不信邪,现在就进林杀玄虎,你们都给我等着。”
说完这句话,钟魁本以为会有人出面劝阻,自己顺势而下,假装骂骂咧咧几句,踩着台阶就舒舒服服下来了。可惜,此时满座宾客都带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望着他,脸上表情似乎都在说,你能你去啊,不去是小狗。
钟魁在心里暗骂,这帮人渣,感情都指望爷爷去给你们当开路先锋呢。只是此时大话已经说出了口,姿态已经做足,实在难以下台。于是只能学那大姑娘家一咬牙一跺脚,拿着大刀就往门口走去。
老掌柜见调戏的差不多了,真让他现在出门十有八九要出人命,于是便准备出言相劝。怎料话还未出口,就听咚的一声巨响,客栈的大门被不知什么东西硬生生撞开,寒风裹着大雪飘进屋子里,只隐约在雪雾里看到一个佝偻身影。
待店小二费力关上店门,风雪慢慢散去,人们才看清楚眼前这个生物。原来是个人,只是这个“人”此时脸上已经被厚厚血迹遮盖住,分不清楚原来的相貌,只看到已跟皑皑白雪交融一起的满头银发,整张脸也只露出一双好看的蓝色眼睛,依稀的眉眼间倒可以看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年身上的皮衣已经千疮百孔,肩部和大腿似乎受了严重创伤,露出大片血迹。他佝偻着身体,只因后背上背着一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的麻布口袋,口袋里不知装了什么重物,将他整个人都压了下去。这人缓缓抬起头,见到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露出碎玉般洁白的牙齿。可接下来,那双好看的蓝色眼睛往上一翻,整个人便直挺挺倒向地板,昏死过去。
随着他的倒地,本来用双手背在身后的麻布口袋也滚落一旁。口袋没有封口,里面的重物顺势也滚了出来。
本来已经快走到门口的钟魁,看着骨碌骨碌滚到他脚边的巨大头颅,有些摸不着头脑,傻乎乎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情况?”
此时却有人起身惊呼:
“玄虎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