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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生而至死地

从第一片雪花飘落地面到整个天地披上白纱,其实还没到半个时辰。

这一天,在极北域被称做寒临日。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让极北每年的第一场雪都在这一天准时到来。在有史书记载的岁月中,从来没有早过一天,也没有晚过一天。冰雪之母,极北人信仰的神灵,似乎在用这种恶作剧般但又亘古不变的规律来宣示自己的存在。当第一片雪花落地,极北人便知道,大慈大悲的冰雪之母开始考验他们生存的耐心和决心,历时五个月的寒冬降临,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了活下去。

寒临日,诸事不宜。

然而,极北王府里的一间别院,此时却忙的不可开交。下人们低头匆匆奔跑,脸上满是焦虑,在石径上遇到,也只是相视一望,希翼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不敢出声询问。不是下人们规矩森严,而是委实正在发生的这件事人命关天,容不得他们有闲心碎嘴八卦。

极北王洛妄天最宠爱的异族王妃此时正在生产,然而从清晨羊水初破一直到日暮时分,不但没能顺产,王妃更是血流不止,昏昏醒醒,已然奄奄一息。这位王妃性子坚毅,即便遭受了一昼非人痛楚,也没有哭喊呼号,清醒时便细声细语与肚中孩儿闲谈。

“孩子,在娘亲肚子里还没待够吗?没关系,那就再待一会,想出来的时候再出来。”

“孩子,今天是寒临日,是不是怕冷才不想出来?不怕,娘亲给你做了好多好多小棉袄,可漂亮了。”

“孩子,老天赐了你一命,不出来看看风景多可惜啊。世道虽险恶,还是有些风景值得一看,有些人值得一遇啊。”

……

接生的婆子和丫鬟伺立床边,从清晨忙碌到日落,所有能想的办法都试过了,到现在只能束手无策,等待冰雪之母做出命运的安排。看着王妃那虚弱的绝美容颜,听着母亲对肚里孩儿的喃喃细语,每个人都掩面而泣,低低压抑着声音,怕打扰王妃和孩子的倾诉。

王妃在一阵剧痛中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脸色似乎红润了一些,但那抹红却让人看着心惊,自然让人联想到回光返照的不祥预兆。此时的她,海蓝色的眸子已经回复了往日的神采,仿佛这一天只是一场噩梦,从梦中惊醒,一如往昔。

然而她知道,这一切只是终结的序幕,当梦不再延续,便是告别的时刻。

“孩子,娘亲可能没有机会见你一面了,也不知道你是个臭小子还是小美人。答应娘亲,好好活着,开心的活着。如果人真有魂魄,娘亲的魂魄会看着你,守护着你。虽然你父亲是个大英雄,娘亲却只想你与世无争,安稳快乐过完这一辈子。”

说完这几句话,母性的光辉慢慢从她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和决绝。

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右手,以食指指天,庄严肃穆,一字一句发下宏愿:

“我,摩罗迦族第三十六代血脉,新云摩罗迦,向死狱大神发下死誓,如能保我孩儿一命,新云摩罗迦愿千万年侍奉左右,永不超度。”

这一句誓言,榨干了王妃体内所有生气。手指从空中慢慢划落下来,像一颗流星运行的轨迹。就在右手垂落床边的瞬间,极北大地上第一片雪花飘然而至。奇怪的是,那片雪花竟在别院上空静止了几息时间,空中有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光波动。下一刻,雪花穿透那层阻隔,落在房顶,房中响起婴儿嘹亮啼哭声。

……

此时的极北王洛妄天正在别院的正厅跟一位白眉老者执子而坐。

洛妄天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双鬓已生出银丝,平添几分中年人的成熟魅力。近三十年的果决杀伐早已让这位帝国王者霸气外漏,不怒自威。然而此时的极北王却眉头紧锁,不复平时一贯的沉稳。他手握白棋,举棋不定,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之内。他实在弄不明白,在这个妻儿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拉着自己下棋。

对面的白眉老道一身粗布藏青道袍,面色黑紫,看上去像是极北域寻常农家的老汉,全然没有修真之人的道骨仙风。

老道面色平静,闭目养神。直至婴儿啼哭划破别院宁静,老道手中棋子惶然落下,猛然睁开眼睛,眼神初时震惊,似是难以置信,后化为疑惑释然欣喜惋惜愧疚,不足一一道。

不一会,便有一位管家模样的六旬老者怀抱襁褓来到前厅。管家先将襁褓交与洛妄天,躬身后退,对着老道行五体投地大礼,继而起身,面向极北王半跪禀报:

“恭喜王爷诞下血脉。请王爷节哀,新云王妃已魂归冰雪之母怀抱。”

一句恭喜,一句节哀,有生命诞生,有生命离开。

此时的洛妄天呆呆注视着怀中的小婴儿。小人儿粉雕玉琢,煞是可爱。眉眼间有七分母亲柔美三分父亲的刚毅,头顶却是缕缕银丝,见不到一根黑发。仿佛是察觉到洛妄天的凝视,小人儿此时已停止啼哭,努力睁开眼睛。两颗蓝水晶般的小眸子,初时混沌,不一刻就慢慢变得清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犹如两团最纯粹的蓝光。他好奇的看着面前这个神情复杂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突然展颜一笑,咯咯发出声响。

此时,半辈子只流汗流血不知软弱为何物的坚毅男人,泪流满面。

“师父,真的不能留下来吗?”男人不顾满脸泪水,转头问白眉老道。

老道微微叹了口气:“小天,天道轮回,运数使然。这孩子命相太过特殊,本不该降于此世。如果生在寻常人家,做个痴儿浑噩度过余生也未尝不可。可惜他是你洛氏血脉,如果留在这里,必逃不过世俗牵扯。最后的命运不是未及冠便夭折就是给身边的人不断带来灾祸,家无宁日国无宁日。”

洛妄天擦了擦眼泪,正色道:“师父,小天这半辈子禀正气做人,敬鬼神而远之,从来只相信命运靠我双手创造。师父从小也是这样教导孩儿,为什么这次如此决绝,不能给犬子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老道盯着面前的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杂乱交错,根本看不出什么走势,仿佛预示了新生儿的命运,杂乱而迷茫。

“这孩子的命并不是为师批,说来惭愧,即使以为师修为,也看不出此子命盘格局。”

“什么?不是师父所批?那这天下能让师父笃信的人,难倒是……?”

“不错,正是我那半人半仙疯疯癫癫的师父所批示。他老人家十年前仙游方外,走之前留下十六字谶语,洛王煞星,寒临极北,及冠未夭,家破国亡。”

洛妄天听完怔怔无言。如果是其他人的批命偈语,以极北王的刚烈性格早就已经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了,可说出这十六个字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师祖,大陆八百年来第一位踏入归虚境,被世人尊称为真仙人的如一道尊。这位大陆上继昊皇飞升后唯一的超然存在,一生中三次泄露天机,批战批国批帝,无一不应验。更何况,他这儿子刚出生,爱妃新云便香消玉殒,家已然破了一半。

洛妄天看着襁褓中展颜欢笑还不知自己命运多舛的小婴儿,突然仰天哈哈一笑:“也罢也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终年。我与新云的初愿本就是希望他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能健康快乐的活完这一辈子。”

“二叔。”洛妄天起身给站在侧旁的管家模样老人跪拜。

“小天如果没有记错,二叔没进我洛家之前本姓叶,这孩子以后就跟二叔姓叶了,希望二叔寻个山野林间,把这孩子当亲孙子一样抚养成人,长大后也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唯有这样才能保住我洛家这唯一的血脉。小天给二叔叩首,铭谢二叔大恩大德。”

被极北王叫做二叔的老管家,接过婴儿,坦然受了王爷一拜,然后看着怀里的小人,嘿嘿一笑:“小王爷,以后就要跟我这孤老头子相依为命咯,可闷的紧呢。”

白眉老道人看着此情此景也不免唏嘘,他本想将这新生儿带入道观,靠着山中封印,将他禁锢山中,以免惹出灾祸。可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囚禁,新生儿如白纸一张,又有什么罪过要接受这样的责罚?难得洛妄天心性豁达,愿意将洛氏唯一血脉隐姓埋名,倒是解决了老道心头最大难题。

老道走到婴儿旁边,从怀中掏出一柄桃木小剑,双手粘指结印,一团幽红火焰在剑尖升起,随着右手顺势一指,那团火光便飞入婴儿眉间,倏而不见,只在婴儿双眉之间留下淡淡印记,如同朱砂美人痣,煞是好看。

“光是隐姓埋名还不够,贫道刚以尊师临走前留下法器,封了此子天门,天地元气无法进入此子身体,如此一来便不可修真练武,安稳做个寻常人,一世无忧了。”

“师父,这孩子还没有名字,请师父赐名。”

“极北子民,多恶寒临,觉得严冬将至,了无生机。却不知此乃天地新气象,隐含蛰伏孕育之意。此子生于寒临日,就叫洛寒临吧。不过今日过后,世间只有叶寒临而无洛寒临,切记切记。”

……

无极帝三十二年,寒临日,极北域首府寒城,满城带孝。深受子民爱戴的新云王妃,带着小王爷一起,魂归冰雪之母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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