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师到千湖渡口,乘马车只需两日路程,阿芙在第三天的清晨踏入了虔州城门。
在城内买了一些日常所需,又特地在点心铺选了几样团圆或许爱吃的小点心,阿芙选了一间毗邻渡口的面馆稍作歇息。
才入店的时候,阿芙察觉到来自旁人有意无意的打量,那些人看她好几眼,又低声窃窃私语,惹得阿芙好不自在。
所幸那碗肉丝面很快端了上来,她埋首只顾填饱肚子,可没吃几口,却忽觉天旋地转,伏桌欲睡。
恍惚中,她似乎瞧见刚刚坐在斜前方的那名中年妇人,正揽起袖子朝她走来。
眼前彻底蒙黑……
意识在浮沉中挣扎,忽然灌入口中的冰冷让她猛地一呛。
如一只在火上煎熬的活虾,阿芙剧烈地咳嗽,想伸手拍抚胸口,却又猛地呛了一口水。
她奋力睁大眼,想要快速恢复神智,视野里一片漆黑,双臂以诡异的姿势被反绑在背,顺着渔夫结往下,竟摸到一个巨大的铁球!
双腿弯曲无法尽伸,她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阿芙暗道不妙,她如今怕是被人塞在木箱里,要沉在某处水域。
“救命!”
“有人吗!”
“我是小池坞的阿芙!”
下意识地,她乱了阵脚,只得用最笨的办法,无力地用身子击打着木箱四周,微弱的呼喊在木箱回荡,似乎连声音也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
耳边只有波涛回荡的拍打声,在茫茫水域,谁又能听到如此微不足道的渴求?
有人要杀她?
阿芙想不明白,她独居小池坞已有一段时日,自然从未在外与人结仇,而爹娘在世时更是人人颂仁义的大侠,又怎会有手段如此拙劣的仇家?
木箱渐渐被流水灌满,她挣扎着与铁球抗衡,整张脸贴在最上方,以留给鼻腔最后的一丝空气。
闭上眼,阿芙察觉那冰冷的水已贴近她的下巴,再是脸颊,最后,深吸一口气,她整个人被水流往下一压。
彻底黑暗而寂静的空间,阿芙的心跳越来越急。
谁能来救她?硬着头皮逼迫自己去想,哪怕死也不至于死得如此凄凉。
脑海里曾闪过逝去的爹娘,叛离的家仆,甚至团圆?
她一一都想过了,可心中的惊惧无半分减少。
还有谁……
裴炎……或许吧。
莫名的,那份惧怕似乎少了一点。
这世上还有一个裴炎,大概她死后许多年,裴炎能在偶然间记起她,那他是不是会来小池坞打听她的下落?或者又正巧渡客的商船失事,官府派人打捞,发现她当年被沉尸湖底,说不定裴炎还能将她同爹娘合葬于小池坞?
心跳渐渐弱了下去,大簇大簇的水泡从她口中涌出。
原来死,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
惶惶然在一阵生涩的药味里睁开眼。
床幔束起,正是天明时分,阿芙知道这次大难未死,自己应是被哪位恩公给救了下来。
试着运气,倒是通达周身,她此时只觉眼皮有些乏,其他已无碍,哪还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
屏风外徐徐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芙大惊失措,忙闭眼假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面对这等大的救命恩情才最为妥帖。
来人走得慢且稳,到了正厅,阿芙听到浅浅几句交谈,大意询问她是否转醒,那人是否定时入内查看一类。
阿芙的心霎时便软了半分,暗想自爹娘离世,哪还曾有人如此记挂她的死活?平白竟遇见这么大一恩人,救她一命且无微不至,阿芙眼角一酸,差些滑泪。
交谈声止,脚步声又起,那人是往寝室里来了。
他似乎只到了屏风之后,一直站在原地望着自己。
阿芙眼角轻跳,拿不准来人的心思,想着想着,竟连呼吸也急了半分。
思忖间,寝室那头却传来一声轻缓的低笑,“姑娘转醒了,何须如此紧张?我既然将姑娘救起,又怎会再加害于你?”
阿芙顿时有些泄气,她缓缓睁眼,侧过头,一袭白衫落入眼帘。
往上,那人面貌清俊,气质不凡,一双星目清而冷,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又是万般温和。
碍于男女之别,他只是站在屏风一侧,远远地看了她几眼,并无越矩之意。
“公子,此地是何处?我已昏睡几日?你可曾瞧见是谁人害我?”不知怎的,阿芙意识恢复清楚,脱口而出的竟是三句咄咄逼人的追问。
只见那人稍稍一愣,旋即又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阿芙忽觉不妥,忙道:“还要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阿芙必当记下你这人情!”
他垂首,笑得清朗许多,“如此多的疑问,你究竟想知道哪一个?”
阿芙惭愧,苍白的脸上漫起一丝羞赧,“多有失礼,还望公子别见笑——且先告诉我,这是何地?”
他轻笑:“姑娘未曾离开千湖。”
阿芙一怔,难以置信地瞧着他,“此地离小池坞还有多远?”
“掌船前往,约一炷香的时间。”
几分喜悦迅速爬上阿芙的眼角,“公子,可否再请你帮我一个忙?就算…就算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你有事相求,我必不推辞!”
阿芙的话说得快又满,似乎不容那人考虑拒绝,就已替他将那两个人情给计了下来。
男人似乎觉得她的话格外有趣,竟朗声笑了起来,“阿芙姑娘,人情债可是世间最难还的债,你当真毫不犹豫就要欠下两桩?”
阿芙脸一红,也知他话里的调侃,可豪言已经放了出去,哪还有收回的道理?
“这是自然…”阿芙犟道,“若公子肯遣船送我回到小池坞,这两个人情我岂有不还的道理?”
像是怕他不信,阿芙又快声说了一句:“公子若在千湖有些时日,应当…应当听过张拓张大侠的名号,不瞒公子,我便是他的独女,所以…”
说着说着,声音却弱,此行京师所受的冤屈,回到虔州莫名遭到的迫害,一股脑全涌上心头,阵阵酸楚翻腾,明明躺在软榻,眼眶边的泪却将要往下坠。
爹娘尚在世,谁见了她不喊一声大小姐?莫不是万般依顺、讨好,更少不了鞍前马后地俯首帖耳。
如今一夕巨变,皇帝斥她通敌不孝,贼人害她险些沉湖,都说爹不疼娘不爱方能练出真英豪,可要这般苦楚,她阿芙宁愿将虚名让给别人罢了!
“所以你不会赖我,白白糟蹋你阿爹的名声?”男人见她将要落泪,原想开口安慰,但又怕越是轻声细语提这事,越会令她触景伤情。
索性将话端接下去,别再纠缠于这满满委屈里。
果然,他这选择做得妙,偏偏阿芙就是这样的性子,有些事情不提就罢,转个话题顺着就过去了,若非要往下提,那她可得“哇”一声哭出来。
“嗯,我必然不耍诈,何况小池坞就在千湖,你若想讨回人情,还怕我跑了不成?”阿芙见他像是答应,连连追加保证,生怕事情有变。
“好,待你能起来活动,我便安排人送你。”他说完,将要走。
阿芙喊他留步,“公子,还未请教尊姓?”
“我姓顾,朋友抬举一声‘二爷’,方便姑娘称呼即好。”他倒是说得妥帖,未留名讳,几步便出了房门。
阿芙不追问,只想着不用那么生分地喊他“公子”也为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