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在京师走一遭,阿芙并无兴致领略这座王城的繁华。
明日一早,皇帝便要派小太监送她出城,名义上是“送”,其实不过怕她留在丰京意图不轨。
泱泱景朝的这位皇帝,最难是相信别人,尤其是她这样无牵无挂,似乎随时可能忤逆犯上的江湖人。
可阿芙并不想给这位天子找什么麻烦,她问过小太监城门关闭的时辰之后,便决定当下即离开这座冷冰冰的铁狱。
何况她挂念团圆,临走时预留了半个月份额的吃食,也不知这蠢狗是否会因贪嘴,几天下来就全给吃光了。
阿芙只顾往前走,小太监跟在身后也不敢多言语。
人头渐疏,当夜出城的人并不多,守门将士懒洋洋地靠着城墙,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每一个看起来就老实巴交的过路人。
“小公公,就此留步吧,我这便出城了,你不需再送,可安心回去交差。”阿芙停下步子,回身向小太监欠了欠身。
年幼的小太监呆愣愣地望着阿芙,随即交手弯腰,也回了一礼。
阿芙对他一笑,只觉这小太监格外逗趣。
小太监害羞腼腆,见阿芙一笑,那白净的脸更是染上一丝红晕。诚然,十六岁的阿芙早已出落得明艳娇俏,纵使是见惯了皇宫天姿国色的小太监,也觉得阿芙的模样并不见得会输给宫内各家绝色几分。
“小娘子,你多保重,还…还请节哀。”小太监说得诚恳。
阿芙稍稍一愣,又是轻笑,“谢谢,你在宫内也多保重。”
言罢,转身便走。
小太监目送她并入了出城的人流,虽起步往皇城的方向走,可仍是一步三回头,似乎还留在阿芙那一笑春风里,思绪飘然。
离城门越近,阿芙的心情却越发轻松,她发觉自己是只投林鸟,丰京却是一片荒芜,她盘旋却无从落地,好似随时会被剥去羽毛,再也离不开这阴霾。
再几步,便能出城,可自城外官道,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猛然冲入丰京。
那守门的将士即刻乱了阵脚,手足无措地遥看着来人,忽而惊惶地开始驱散出城百姓。
“躲开!快躲开!北镇抚司的旗官回城,你还要不要命了?”三两个将士左右拉扯,尽量给那群身着锦衣,策马驰骋的男儿郎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阿芙原本平落的心却猛地揪起。
她攥着长衫,目光顺着灯火往外。
马背上的男人穿着青黑罩甲,背脊挺拔似一柄长剑,他一马当先,提缰闯进灯火里,那侧脸似被光影篆刻的石像,线条深而锋利。
在那个瞬间,丰京城的东南角似乎都静了下来。
他按刀勒马,入城后在前方稳下,傲然俯视着守门将士。
青年生来有不怒自威的魄力,他离众人已有一段距离,若不细看,甚至连他的面目也瞧不真切。
可就是这样的远,那股令人胆寒的威慑却逐渐蔓延到了这一方角落。
“城门可有异常?”他的嗓音低沉,声调不高,却格外清朗遒劲。
“回镇抚使,并无异常,今夜最后一批出城的百姓都在此了。”将士低头,无形中早已被青年的气势压垮。
“好,让他们走吧。”青年拉过马缰,才欲离开。
越过重重人影,他的目光落在阿芙身上,少女那双眼眸里似星辰的璀璨,与他见到的第一面、第二眼,并无分别。
是她……
青年的面目背着火光,无人察觉他一闪而过的惊愕,随行的旗官还未得以发问,他已然翻身下马。
守门将士率先迎了上去,神色满是担虑,“裴大人,有、有何不妥?”
他未理睬,往前走了一步。
四周围的百姓噤声不言,全都低垂下头,生怕触怒了这位锦衣骑的大人物。
而唯独阿芙不动。
她离城门仅三步之遥,原本攥紧的手早已舒展,她迎着丰京城的灯火,那一面似月姣好的模样,与夜色交晖。
青年朝这边走来,疾步中,一名手持火把的将士被他甩在身后,火光刹那便照亮了他半张脸。
于是犹豫,迟疑,他那一步最后还是没有落下。
似刀锋的下巴,似利刃的唇,只在那一闪而灭的光明里露出一角,随后,青年背过身,毫不犹豫地几步飞跃,挺身上马。
阿芙有一阵无名火,噌地冒了起来。
她听见他说:“无碍,你们莫大意。”
心中冷笑,头也不回地决然往城洞踏去。
身后传来将士的呼喝:“关——城——门!”
那束自城内泄出的光渐渐在面前收拢,身边的丰京子民鱼贯而出,在黑暗中,不慎与阿芙擦肩而去。
她顿住步子,不知为何回身。
心弦颤动。
在通透的火光中,城门里,青年一人一骑,拉缰停马,光寒威严的绣春刀横在腰间,整个人湛然若神。
阿芙终是瞧见了他的面目,大名鼎鼎的锦衣骑北司裴炎,仍是这般萧疏轩朗。
裴炎未走,阿芙亦留步。
目光越过渐渐闭合的城门,终于交会。
那条细长的光,落在阿芙脸上,而裴炎却分明瞧见少女眸中渐渐淡去的神采,是那年在小池坞里,落在心间生根发芽的年少春意。
视线逐渐拉扯成一条又细又长的缝隙,犹如无人可见的绳索,在漫长的年岁里,绑住了二人的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