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端坐马上,俯视着男人,轻轻抬了抬手,算是受下了他不成体统的礼数。
接着,他不待谁再开口,快速拉过马缰想要走进主街。
可那男人好快的身手!
他一把将马鞍按下,只被惯性带着后退几步,就这样凭着一掌蛮力,硬是拦下了裴炎的坐骑。
“裴大人,这位同僚好生疏的面孔。”他轻笑着,狡猾的眸子上下打量着一直偏头不语的阿芙,“不知是哪位千户麾下的旗官?”
裴炎正色,泰然道:“慎行,把你的腰牌给杨千户瞧瞧清楚。”
阿芙听得裴炎吩咐,竟没有一丝慌乱。
她沉着气,表情冷静,从腰封内抽出那块烙印着不属于她身份来历的铜牌,一时间突然又踟躇——她该交给谁?
递给裴炎转交,这符合锦衣骑上下级间的规矩吗?
若直接给那来路不明的杨千户,那阿芙势必要与他打照面......
可见裴炎语态如此果断,是因为自知慎行与那男人互不相识?
不过是一瞬间的停顿,却立即被男人捉住了把柄,他挑眉,面上已露出几分得意。
阿芙已觉怪异,顾不得再想,即刻下马俯身,照着她当日在绿柳斋见着别的旗官向裴炎行礼的路子,如法炮制。
“北司八千户所总旗慎行,见过杨大人。”她恭敬地将牌子递过去。
可男人迟迟未接,阿芙低垂着头,却已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双手格外白皙的皮肤上。
心中一凛,却不敢妄动。
“模样瞧着真年轻,”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捏起那块牌子,只大略扫了一眼,“把头抬起来。”
阿芙定心,缓缓抬头,面目格外坦然。
男人眯着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的确曾听闻北司出了位天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当上了总旗。”
他忽而一笑,竟将牌子收进了袖内。
阿芙自然一惊,脱口道:“杨大人这是为何?”
她压着嗓子,听起来倒也有几分似少年郎,“腰牌非同小可,若是离了身,不止要受罚俸之责,或还殃及整个北司!”
她将裴炎的话稍加修改,语气焦急且惶恐,瞧起来倒丝毫没有半点佯装的成分。
——阿芙自然是怕的,不单单为了那几十两银子,更是担忧裴炎会因她的失误而被卷入灾祸。
那男人见她如此紧张,却像暂认下了阿芙的身份,冷声一笑,转手间腰牌竟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果然衷心。”他略带讥讽地说了一句,昂首瞧着面色一直未改的裴炎,目光里都是挑衅。
“谢千户大人。”阿芙收好腰牌,忙垂首后退几步,快速上了马,心跳越发地急了。
“裴大人,咱们明日再见。”男人让开路,站在那群随从之前,目送三人离去。
阿芙不敢懈怠,她挺直着腰杆,不回头亦不犹豫,跟随着二人踏进了丰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
心事重重地跟着裴炎从街头走到街尾,一切的鼎沸被抛在身后,又经过几处集市,周遭渐渐静了下来。
“裴大人,那阉......”
“继续走。”裴炎目不斜视,已提着马缰往前走去。
贺小川一怔,即刻明白过来,与阿芙使了个眼色,三人又沉默着继续前行。
裴炎带他们转入一处僻静的街道,看着四周冷清,阿芙猜想这应是居民住坊。
又行到街尾,在路途最幽暗的一隅,隐隐可见一幢宅门。
梁顶挂两盏灯,高悬居中的牌匾上书有“裴府”二字。
可这般规模的庭院,大门外竟无家仆看护,着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裴炎翻身下马,警觉地瞥了眼身后来路,原本冷肃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和缓。
“小川,安全起见,你今夜便在府上留一宿。”他将马缰递给贺小川,三两步走上了石阶。
阿芙茫然地与贺小川对视一眼,转头,只见裴炎高大的身影立于灯下,他抬起手,竟开始轻轻拍门。
二人哑然,又侧脸对望,全然不知裴炎此举为何。
不一会儿,拍门声止,那院内传来一阵迟缓地推拉声响。
裴炎这才回过身,正色道:“还愣着做什么?”
阿芙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打量着裴炎,语气发虚,“裴炎,你回自己家,竟连门都进不去?”
贺小川附和道:“裴大人,虽说我知道你常年不着家,但也没料到头一回登门,竟是如此的......”
二人面面相觑,忽然不约而同发出低低的笑声。
裴炎刚要发作,自大门内却走出来一名老翁,他神色和蔼,灰发有些疏乱,想来也是在梦中被吵醒。
“老爷,您回来了?”他便是裴炎府中的管家进忠。
“将马安顿好,再备两间客房,事情办妥便回去休息吧,不必候我。”裴炎对着进忠虽无平日的严厉,但语态里仍有挥之不去的强势。
进忠缓声答:“是,老爷。需吩咐厨娘备些宵夜么?”
裴炎才想拒绝,可稍一犹豫,他转头瞧了瞧眼带期盼的阿芙,淡淡道:“依照我平日的口味准备几道热食便好。”
阿芙轻出了口气,心愿总算没有落空。
她两日奔波,路上亦没停下吃一餐像样的饭菜,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若裴炎真当她是个铁打的旗官,那她今夜非要啃床板不可!
进忠恭敬地退到了一边,裴炎领着充满好奇的阿芙和贺小川径直走入了大门。
此时城内夜市正起,而裴炎的府邸已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沉寂。
阿芙瞧得出来这栋宅子规模不小,但入内却发现一个守夜的下人也没有,且刚刚前来应门的竟只有管家一人——难道这裴府上上下下只有他主仆二人?
不敢多言,只跟着裴炎一路往里走。
会客的偏厅已点起了灯盏,进到里面,才见有一名面貌青涩的小家仆正滚着水,静候他们三人入座。
小家仆逐一向他们行完礼,也不多话,只乖巧地看着炉火。
刚坐下,贺小川已然耐不住性子,跃跃欲试要“挑战”裴炎的底线。
“裴大人,你这宅子也太冷清了吧!身为咱们北司镇抚使,排场竟还没有杨誉那阉人铺张!”
裴炎拂他一眼,目光幽冷,“你拿我跟太监比?”
贺小川一顿,阿芙已然不能自己地笑出了声,徒惹得裴炎又皱起了眉。
“常宁。”他忽然低唤。
那小家仆蓦然一怔,赶忙回话,“老爷,您有何吩咐?”
“去告诉进忠,准备一间客房便可。”他瞥了贺小川一眼,嘴角牵起一丝淡笑,“贺千户今晚睡马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