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些人能建立一致的目标,终身受用不尽,而有些人却一辈子过着空洞、无意义的生活呢?这个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因为一个人能否在乍看一片混沌的体验中,找到和谐的主题,乃是由很多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决定的。一般人倾向于认为:在天生残疾、贫穷、受压迫之下,人生就不会有什么意义,但即使如此也有例外。
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葛兰西对近代欧洲思潮有很大的影响。他天生驼背,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幼时,他父亲曾入狱多年(后来证明是冤狱),家中几无隔宿之粮。葛兰西自幼体弱多病,据说他母亲每晚都为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让他睡在一具棺材里,因为她认为,一早起来他可能已经死了。由此看来,他的前途实在很黯淡。然而,葛兰西无视种种障碍,不但活了下来,还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成为老师,生活勉强有保障后,并毫不懈怠,决心跟损害母亲健康、侮辱父亲名誉的社会状况抗争到底。他最后成为大学教授和国会议员,无畏地对抗法西斯主义。在死于墨索里尼的黑狱中以前,他不断用美丽的散文,刻画人类若能扬弃怯懦与贪婪,将会生活在多么美好的世界里。
类似葛兰西型的人格很常见,这充分证明:童年恶劣的外在环境,不见得会导致长大后内心缺乏意义。发明大王爱迪生小时候是个穷苦多病的孩子,还被老师认为是低能儿;爱因斯坦幼时生活充满焦虑与失望;罗斯福夫人从小是个寂寞、神经质的女孩,但他们后来都为自己创造了有意义的人生。
超越前人智慧
如果赋予生命意义有特别的方法可循,这方法也似乎简单得不值一提,但因为它经常受到忽视,而且这种情况在今天尤其严重,所以不妨重新拿出来谈谈。这一方法主要是从前几代建立的秩序中汲取经验,找到一个避免自己内心被扰乱的模式。文化会累积大量的知识—或者说有秩序的资讯,可资运用在这方面。伟大的音乐、建筑、艺术、诗歌、戏剧、舞蹈、哲学、宗教,都是以和谐克服混沌的好榜样,任何人都可以仿效。但很多人都忽视它们的存在,只想靠自己的力量创造生命的意义。
这种态度跟要求每一代都要从无到有,凭空创造一套物质文化,并无不同。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企图重新发明轮子、火、电力,以及其他数百万种现在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工具或步骤。相反,我们会从老师、书本、模型中,寻求制造这些东西的资讯,从先人的知识中寻求超越,设法更上一层楼。放弃祖先辛苦累积的教我们如何生活的资讯,或自以为能靠个人的力量,发现一套合适的目标,都是妄自尊大,成功的机会就跟完全不懂物理却试图制造一具电子显微镜一样渺茫。
长大后能顺利建立一致的人生主题的人,往往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故事或念书给他们听的情景。听一个值得信赖而充满爱心的大人讲述童话故事、《圣经》故事、历史英雄的丰功伟绩、家族的憾事,往往是一个人从过去的体验搜集有意义资讯的第一次接触。相应地我们在研究中也碰到过从来不曾专心追求任何目标,也不曾义无反顾地接受社会交付的目标的人,这种人完全不记得小时候听父母讲过或念过的任何故事。周末早晨电视上的儿童节目,只有漫无目标的煽情,不可能发挥相同的作用。
从书中获得启发
不论出身背景如何,人生稍后的阶段仍然有很多从过去汲取意义的机会。很多发掘到复杂人生主题的人,若不是以他们深为尊敬的长者或历史人物为模范,就是从书本中找到行动的新方向。例如,一位现在已成名的社会科学家,谈到他少年时读《双城记》,狄更斯笔下社会与政治的乱象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这跟他父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欧洲的经历相呼应,因此他当时就决心设法了解,为什么人类要把彼此的生活搞得这么痛苦。还有一个男孩儿,在管教严格的孤儿院长大,偶尔读到霍雷肖·阿尔杰丛书中的一个故事,书中描写一个跟他一样贫苦寂寞的小孩儿,靠着努力和运气发达起来,他就想:“他做得到,为什么我不能?”今天他已退休了,是一位以乐善好施闻名的金融家。也有其他人因读到柏拉图的对话录,或科幻小说的英勇行为,一生就此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包含有秩序的资讯,包括各种行为模式、目标模式如何成功运用于有意义的目标,规范人生的典范等。很多生活陷入混乱的人,得知在他们之前也有人面临类似的问题,就能重燃希望,克服困境。
《神曲》中的中年危机
我曾为企业主管讲过如何处理中年危机的课程。这些事业有成的主管,很多已经在公司中爬到顶峰,而家庭与私生活却是一团糟,因此他们需要有个机会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多年来,我应用发展心理学方面的最好理论和研究结果,带动授课和讨论。我对这些讨论会的结果大致上还算满意,学员也都觉得学到了有用的知识。但一直困扰我的是,我使用的教材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后来,我想要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我在讨论会一开始,先简单介绍了一下但丁的《神曲》。这部写于600多年前的作品,是我所知道的谈到中年危机及其解决之道的最古老的文献。但丁这部卷帙浩瀚的长诗,开宗明义就写道:“我在人生旅程的中途,发现自己置身于幽暗的森林,完全不认得路。”接下来的描写不但扣人心弦,而且在很多方面对中年遭遇的困境,可谓刻画得入木三分。
首先,但丁在黑暗的森林中徘徊时,发现三头野兽正垂涎欲滴地在背后窥视他。它们包括一头狮子、一只山猫和一头母狼—象征野心、色欲和贪婪。换言之,但丁的大敌就是他对权力、性欲和金钱的渴望。为了避免被欲望吞没,但丁拼命往山上跑,希望能逃脱。但野兽越追越近,绝望之余,但丁只好向上帝求助。一个鬼魂应他的祷告出现—来者是早在但丁出世前1 000年就已经去世的大诗人维吉尔。但丁崇拜这位前辈气魄宏伟的诗篇,一直视他为良师。维吉尔告诉但丁:好消息是有一条路可以走出这森林,坏消息是这条路必须通过地狱。于是,他们穿过曲曲折折的地狱之路,沿途看见那些不曾选择人生目标,或误把增加精神熵当做人生目标的人的悲惨下场,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罪人”。
我很关心这些疲惫不堪的企业主管,对几百年前的老寓言作何反应。我担心他们会认为这是在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结果证明我多虑了,我们过去讨论中年生活的陷阱,如何使往后的日子过得更充实,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坦诚而严肃。会后有几位学员私下告诉我,用但丁做引子是个很棒的点子,《神曲》的故事清楚地点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帮助他们顺畅地思考、谈论这些问题。
还有一个原因使但丁成为一个重要的模范。虽然诗中洋溢着浓厚的宗教伦理观,但是读者一看即知,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是接受型的信仰,而属于发现型。换言之,他创造的宗教生活主题,糅合了基督教最好的启示、古希腊哲学和渗透欧洲的伊斯兰教智慧等精华。同时,他的炼狱里有许多永远遭天谴的教皇、红衣主教和神职人员。甚至他的向导维吉尔也不是基督教的圣徒,而是位异教诗人。但丁早已看清,所有精神修炼体系一旦与教会这样的世俗机构结合以后,就开始受到精神熵的困扰。因此,为了从信仰体系中汲取意义,首先就得拿这个体系包含的资讯跟自己的具体体验比较,只保留合理的部分,把剩下的一股脑儿抛弃。
信仰的力量
今天我们仍不时遇见把内在秩序建立在过去伟大宗教启示之上的人。尽管我们天天读到股市黑幕、国防工程贪污、政客没有原则的新闻,但与此相反的例子也还是存在的。成功的商人抽时间到医院陪伴垂死的病人,因为他们相信,照顾受苦的人是有意义的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环。很多人从祷告中获得力量和宁静,还有很多人根据有意义的信仰体系,建立心流的目标与规则。
毋庸置疑,大多数人并没能从传统宗教和信仰体系中获得帮助。很多人无法区分古老教义中的真理和经年累月堆积的谬误。因为他们不能接受错误,所以干脆连真理也一块儿拒绝。有些人则是迫切追求秩序,抓到什么信仰就不计好坏,照单全收,变成顽固刻板的基督徒、伊斯兰教徒。
有没有可能出现一套新的目标与实践体系,帮助我们的儿孙在21世纪找到生命的意义?有些人相信,如果恢复基督教过去的光荣,就能实现这项需求。但也有人认为,唯有共产主义才能解决人间的混沌,它终有一天会横扫全世界。目前看来,这两种预言都还没有实现。
如果有一种新信仰要吸引我们,它必须能理性地解释所有我们知道、感觉、希望和害怕的事。它必须是一个能引导我们的精神能量朝一个有意义的目标迈进的体系,一个为心流生活提供规则和方法的体系。
我们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体系在某种程度上,不会依赖科学对人类和宇宙的认识为基础。若没有这样的基础,我们的意识就仍然在信仰与知识之间左右为难。如果科学要提供真正的帮助,也必须重作调整。除了各种描述、控制现实中独立现象的专门学科,还需要对所有知识作一个整体的解释,把它跟全人类和人类的命运结合在一起。
要做到这一点,有个方法是通过进化的观念。所有我们关注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什么力量塑造我们的生活?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们彼此之间,我们和宇宙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的行动有什么后果?这些都可以用目前的进化论知识作系统地讨论,这方面的知识未来还会继续扩充。
这种方式面临的批评是,一般科学或进化论科学处理的都是已经存在的现象,不考虑应不应该的问题。然而信仰却不受现实的局限,它会讨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令人渴望的。进化的信仰或许能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做一整合。当我们了解自己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就更能了解直觉冲动、社会控制、文化表达等有助于意识形成的元素,更容易把精力导向更正确的方向。
进化掌握在我们手中
进化观点同时指向一个值得我们投注精力的目标。数十亿年来,地球上的生命形式越来越复杂,人类神经系统也日趋精巧细密;大脑皮层演化而具有的意识,影响力遍及全球。复杂性不仅是现实,也是理想:它已经出现—按照地球的法则,它必然会出现;但除非我们希望它继续,否则它的发展很可能会中断。进化的未来就掌握在我们手中。
过去几千年来—从进化时间来看,只不过是一瞬间—人类在意识的独特化上有惊人的进步。我们认知到人类与其他生命形式有所不同,也认知到每个人跟其他人有所不同。我们发明了抽象思考与分析,也就是分辨物体空间与运动的能力。通过独特化,产生了科学、技术以及前所未有的建设与破坏环境的能力。
然而复杂性除了独特化,还要整合。未来一代的任务就是开发心灵的这个层面。过去我们学习把自己跟别人及环境区分开来,现在我们要学习在不丧失辛苦得来的独特性前提下,跟周遭其他个体重新结合。未来最大的希望就寄托在宇宙体系是靠共同法则结合的认知之上,我们把自己的梦想和欲望加诸自然,若不把这个认知列入考虑,一切就没有意义可言。认清人类意志的极限,接受与宇宙合作,而非统治宇宙的角色,我们就会像终于回到家的流浪者,觉得无比轻松。只要个人目标与宇宙心流汇合,意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