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路想:书记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有好好地完成这次地铁工程的招标。刚才,卞卫东书记的那个眼神,又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一直教导他: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好人,自己是做到了;可是,当一个好官,是多么地难啊!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却又远隔天涯。有时,内心里会涌起一种崇高;有时,却又觉得官场人生是如此地黯淡,如此地无奈……
应酬刚刚结束,东方矿业的魏总打电话来了,说他到了省城,想请程秘书长出来喝茶。
程一路停了下,道:“我正在有点事,改日我请你吧?你住哪儿?”
“我住在明珠。我们等你一会儿吧,就在明珠的楼下。”魏总说,“我可是很想见到程秘书长的啊!”
“那……好吧,我马上这边结束后就过去。”程一路想到仁义的那么多的矿山,心一下子软了。
半小时后,程一路到达了明珠大酒店。进了一楼茶室,老远就看见一个光头,在灯光下闪着。光头的旁边,坐着几个时髦的女子。程一路拿出手机,拨了魏总的电话。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从光头的身边,响起了铃声。
程一路上前道:“魏总吗?”
“我是。程秘书长,快坐,快坐!”魏总站起来,让几个女子都到边上去,说,“我跟这位先生有事谈,谈完了再亲热你们。”
程一路皱皱眉,但还是坐下了,笑道:“魏总怎么突然……是到江南有事?”
“没事,就是专门来看看。不是要招标了嘛,还有,就是拜访下程秘书长哪!真不好意思,让您过来……”魏总说着,打了一通手机。几分钟后,又进来两个男人。魏总介绍说:“这便是省委程秘书长,这是华晋建筑的华总,我的好哥们儿。”
华总向程一路哈了下腰,又递过来一张名片。程一路扫了眼,这片子现在不时兴了,谁都知道片子上可以直横乱印,当不得真的。华总说:“还请程秘书长对华晋建筑多多关照。我们这次参加了地铁工程的招标。我知道,与那些大企业相比,我们还有差距。因此,请程秘书长格外……”
“啊,上次魏总也介绍了。招标是阳光操作,关键还是实力与标底啊!”程一路转过身来,问魏总,“这次是不是能安排个时间到仁义去一趟?如果去,我亲自陪你。”
“仁义吗?要去的。过两天吧,等招标结束了。我想把仁义的整个矿业全部接手过来。我一个人吃不了,可以请几个朋友一道来嘛。不过,我就担心政府这一块,环境是不是很宽松?如果太……那可不行!”魏总笑着,光头左右摇晃,光线也随之不断地晃动。
程一路端起茶杯,哈哈一笑说:“这点请魏总放心,环境是没有问题的。招标还有几天,是不是请魏总先安排一下,我们先到仁义去看看。如果行,我就给他们的亦晨书记说说。怎么样?”
“这……还是等招标后吧。”魏总坚持着,这让程一路感到,魏总似乎是在拿这作为筹码了。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就有些不悦。但是,一想到仁义的矿山,他就只好再忍下来。只要他们真的谈成了,能彻底解决仁义的矿山问题,那对当地老百姓来说,也算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了。同时,对仁义的干部们来说,也是一次解放。相比较而言,程一路更倾向于后者。然而,他又有一种预感,华晋建筑在这次的招标中,如果完全靠阳光操作,能中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来竞标,或许正是看中了程一路这层关系。无奸不商,商人们的算盘总是打得最精的。
程一路虽然这样想,嘴上却没说。又说了几句话,魏总邀请程秘书长一道过去洗个脚。程一路谢了,说还有人在等他。魏总笑着问:“是情……情人吧?”
“哈哈,哈哈。你们去吧,明天再联系。”程一路含糊了下。对于魏总这些煤老板来说,解释就是多余。
路上,小唐对程一路说:“听他们讲,地铁工程招标的事,是柳……让那些省内企业去告的。”
程一路没有做声,小唐也就不说了。快到江南大厦时,程一路的手机又响了。一接,这回是北京的一个战友打来的。程一路还没听他说什么,心里就“咯噔”一下,仿佛有什么他不想看到的事实,正在向他走来。果然,战友说:“老首长病了,可能……老首长一直让我们瞒着。现在不行了,请一路团长是不是来京最后见上一面?”
“……我明天就过去。”程一路哽咽着。
回到房间,一坐下,程一路马上陷入了一种冰冷之中。老首长,老首长哪!
他拿起电话,打回南州家中。刚响了两下,张晓玉就接了。张晓玉说:“我知道你会打过来的。我一直等着!”
程一路道:“晓玉啊,老首长他……”
“他?怎么了?一路。”张晓玉着急地问。
“病很重,恐怕不行了。我准备明天过去看看。”
“我也过去吧,你在机场等我。”
“那……也好!”
放了电话,程一路的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落下来了。
房间里很静,静得似乎能听见程一路的心跳。再细听,又好像能听见泪水滑落的声音,一下一下地,从幽深的潭中向更低处下落。而那更低处,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程一路起了身,到阳台上看了一会儿天色。秋天的星星,是高远而寒凉的。他在天空中找了找,从前自己总能看见的靠北方的那颗硕大的亮星,今天晚上却不见了。在那亮星的位置,是一团正在慢慢堆积起来的云层。整个天空都是静默的,苍穹无涯,而泪水无边。
“老首长,老首长哪!”程一路在心里喊了一声。
回到屋里,程一路马上给徐其哲秘书长请假,说自己在北京的老首长病危,无论如何得去看望一次。徐其哲说:“这是应该的,而且我早听说,你们那老首长是个了不起的老领导。是要去看看,去吧!”又问:“卫东书记知道了吧?”
“这我倒没说。”程一路当然听得出徐其哲的话音,便答道。
徐其哲啊了声,说:“这也应该给卫东书记说说的。你看着办吧。”
程一路道了谢,放了电话,想是不是应该告诉卞卫东书记。卞卫东书记正在北京开会,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也许……还是告诉他一下吧,毕竟都是老首长的部下。程一路打通了卞卫东书记的手机,卞书记接了。程一路刚开了口,卞卫东就道:“这事儿我下午已经知道了,刚才才从医院回来。你也过来看看吧,情况很不好!”
“我正打算明天过去。”程一路心又疼了下。
“那好,明天过来吧!”卞卫东书记的语气也是低缓的,听得出来,他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程一路又给来琴打了电话,让她马上给机场那边说说,要两张明天上午到北京的机票。来琴说:“行,我马上就跟他们联系。”
这一夜,程一路基本上没合眼。老首长不断地走到他的大脑里来,不断地与他说话,与他握手。在老首长的后面,吴兰兰也如同一株早逝的春草,正不断地摇曳着……
上午九点,程一路赶到了飞机场。张晓玉已经在等了。
程一路一下车,张晓玉就上前替他拿过手提包,动作自然而质朴。程一路没说什么,只是领着张晓玉,通过安检,然后上了飞机。坐下后,张晓玉用手拉过程一路的手,在自己的手里握了握。程一路望了她一眼,一瞬间,他的泪水又要下来了。他赶紧扭过头,张晓玉却递上了纸巾。程一路擦了下眼泪,又回过头来,笑着说:“谢谢你,晓玉!”
“一路……”张晓玉也笑了下。
两个人匆匆地赶到医院,老首长已经是不能说话了,但两只眼睛却睁得老大。战友说:“昨天晚上,卞卫东书记来过。老首长醒了会儿,后来又昏迷了,一直到现在也没醒,眼睛却一直是睁的。我们想,他一定是在等着你过来。你可是他心底里面最疼的部下,更是……唉!老首长哪!”
程一路红着眼睛,倚在床边上,用手拉过老首长的手,摩挲了会儿,又放下,突然站起来,啪地向着老首长敬了个军礼,说:“老首长,团长程一路来向您报到了!”
一病房里的人都流泪了,张晓玉更是哽咽着。程一路站了会儿,又俯下身子,对着老首长喊道:“老首长,我来看您了。我来迟了,你要是听到,就应一声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六分钟,老首长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滚出了两颗老泪,手在程一路的手里也动了下,然后程一路看到,老首长把头转向了他这一侧,嘴里大声地呼着,像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程一路道:“老首长,我知道您在听着,想说话。我都听见了,您就放心吧!我都知道!”
老首长的头又轻轻地动了下,仿佛向着程一路点了点头。看着眼前这个经历无数沧桑的老人,程一路猛然地心地澄澈了。
……黄昏时,老首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战友和部下们,经过努力,终于把老首长安葬在吴兰兰的墓旁,让他们父女在九泉之下也能天天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