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来愈秋天了。
程一路和张晓玉回到江南省,并没有回南州了,而是直接住在江南大厦。一切水到渠成,自然得像是一次夫妻之间的小别。张晓玉看到程一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就自责说:“这都是我的不是。当初我要是不到澳洲,也许……”
“也许什么呢?还不是一样。人生就是一次经过。像老首长,一生沧桑。”程一路抚着张晓玉的肩膀,道,“回来了就好,日子还是一样地过。”
“是啊,还是一样地过。一晃,我们都快五十了。”
“五十而知天命哪!知天命了!”
张晓玉一笑,“过几天我想去看看婶婶,然后回南州,把家里再收拾收拾。我们还是住在南州吧?”
“也好。等过几年我退下来了,就回南州。还有那座南州禅寺,我很喜欢呢!”
第二天,程一路就赶到办公室,招标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但是这一回,程一路的心里却是十分地坦然。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个领导再打招呼了。大家都知道,为着招呼,招标的事绕了一个大弯,连省发改委的副主任也绕进高墙了,要是再打招呼,指不定又有谁会重蹈覆辙呢……
“程秘书长好!”柳英来副秘书长进来了,脸上挂着笑,手上端着杯子,说道。
“啊,英来秘书长啊,快坐!”程一路起了身,绕过来,也坐在沙发上。柳英来说:“听说程秘书长的老首长去世了?”
“是啊!”
“啊!人生能有一个这样的老首长,是福气嘛!”柳英来轻轻地笑了下,又道,“地铁工程的招标马上要开始了吧?”
“不是开始,是重新开始!”程一路特地将“重新”两个字讲得重了些,这一下,柳英来有点不自在了。
“这么大的工程,是得慎重哪!”柳英来停了会儿,继续道,“程秘书长哪,上次我那侄子……啊,我知道后狠狠地批评了他。以后还请程秘书长多加关心哪!”
“啊,那事?按照办公室纪律就行。一个单位自然要有纪律,英来秘书长,是吧?”程一路喝了口茶,柳英来点着头,说:“当然是。当然是。可是,我可知道,不仅仅是我那侄子,就连有些领导同志也……”
程一路抬起头,望了柳英来一眼。柳英来道:“像辛民同志。程秘书长不清楚吧,辛民同志为西江的王浩,在卫东书记面前说话,听说被卫东书记严厉地批评了。这也太不……没有原则性嘛!”
“有这事?我不太清楚。”程一路含糊着。
柳英来笑着将杯子里的水倒满,“好了,程秘书长忙,我不打扰了。那事,还请程秘书长多关照!”
程一路也笑着点点头。柳英来出去后,他回味了一下刚才柳英来讲的辛民的事。他早知道辛民跟王浩的关系不错。但是,再不错,辛民也不会在这么重大的原则性的事情上,盲目地去给卫东书记汇报吧?在北京的时候,王浩曾打电话给程一路,说省纪委可能要对他采取一些措施,他想见见卞卫东书记,却见不着,问程一路有没有什么办法。程一路说:“没有什么好办法。有问题,尽快地给组织上说清楚。这比见卫东书记效果还要好!”
昨天晚上,程一路还和张晓玉谈到南州的一些干部的事情,当然谈得很浅。张晓玉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她熟悉的那些人的去向。对于其他的,程一路是从来不和她谈的。把机关上的事带回家,这是官场的一大忌。多少干部,就栽在这一点上。古代有“后宫干政”,当代也有“枕边干政”啊!这干政的最后结果,往往都是一样的,“干”得失去了原则,“干”得身陷囹圄。
张晓玉懂得这点,她也从来不问。但是,程一路在谈到王浩王书记时,还是叹了口气。张晓玉就说:“唉!他们是不是也有瘾了?要钱干吗?组织上给了那么好的待遇,为什么还要……”
程一路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也许是规则使然吧?也许是内心的贪婪使然?
看完了文件,程一路将它们摞到一块儿,然后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会儿正在渐渐变得刚劲的树枝。省城不像南州,南州到处都是樟树,省城这样的树很少。程一路是喜欢樟树的,那种淡淡的清香,曾让他不止一次地为之沉醉……
可现在?
很多事物都已经远去了,很多事物也不再回来。而人生,却还得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往前走。程一路有时感到,自己在官场上这些年的生活,纵纵横横,曲曲折折,就是官场上每一个灵魂的最好的诠释。
马洪涛打来了电话,程一路听了,心里一惊。马洪涛他们已经在五天前回国了,齐鸣没有一道回来。在考察团离境前三个小时,齐鸣给谢一飞打了电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暂时要留在国外。“你们先回去吧,我等身体好了,会回去的。”
可是,过了五天了,没有任何声息。王进市长也急了,正在召开常委会,研究要不要向省委汇报。“程书记,你看这事?我总觉得齐鸣书记是不会回来了。据我们了解,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已经在此之前出国了。”
“是吗?都走了?”程一路知道齐鸣的女儿是在国外,可他的妻子什么时候也出去了?
“而且,齐鸣书记跟我们一开始出去那些天,身体好得很,怎么突然就……就是不适,也可以回国治疗的吗?”马洪涛小声道,“听一个老总背后说,在出国之前,齐鸣曾让他一次性地打了五十万块,到国外的一个账户上。我看这就是有所准备的啊!”
“这个……这个,还是要慎重些好。我也不便发表意见。再等几天吧,也许真的……”程一路道。
马洪涛唉了声,问:“听说晓玉阿姨回来了?”
“是啊,也才回国。”
“那是好事。代我向阿姨问好!”
“好的。”程一路挂了电话后,坐在沙发上静下心来想了一会儿,他也觉得齐鸣这事有点玄乎。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身体有所不适,就成为滞留国外不归的理由了?而且,在出国之前,妻子女儿又全都出去了,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说,叫“裸官”,就是除了自己只身一人在国内当官外,家属全在国外了。这么说,齐鸣岂非“裸官”乎?
齐鸣一向是个稳重的人,虽然比起任怀航来,他还是显得有点“冲”,但是,在他这样一个年龄段上的正厅级领导中,程一路以为:能像齐鸣这般沉稳的不多。从在南州挂职回到省里以后,齐鸣也算是经历了官场生涯中的起起落落。如愿成为了省发改委的主任,又成了上一届的副省长候选人。虽然是陪选,但毕竟显示了他在江南省政坛上的地位和影响。这样的势头,明摆着就是往副省甚至正省的位子上冲击。下到南州担任市委书记,明眼人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一种缓和,为的是这一届能更顺理成章地成为副省长。谁也没有料到,会出来一个“南线门”。就是这一道狭窄的小门,却偏偏阻止住了齐鸣再往上的步伐。副省长候选人的资格被临时取消了,而且,还面临着被纪委调查的境地。这样的局面,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状况,大概齐鸣连做梦的时候也都不曾梦到。可是,就是发生了。官场上什么样的情况不会发生啊?
不发生,不代表不会发生。一个市委书记,被临时取消副省长候选人资格,这样的事,全国也少见。而现在细想起来,齐鸣在人代会前后的态度,更让人琢磨了。人代会前,齐鸣的心态是很过激的,跑北京,发牢骚,程一路清晰地记得那次齐鸣酒醉的情况。这个一向沉稳的人,酒醉到那样的程度,说明了他心中窝着的火焰有多猛烈。只是身在官场,而且是身陷“南线门”,他心中的火焰只有按捺着,无处爆发而已。那次酒醉后,程一路一直担心,齐鸣会不会就此更加情绪化,这对一个领导干部来说,是很危险的。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仅仅是多余的,而且是一点都没有必要的。齐鸣在人代会后回到南州,据说是意气风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甚至,在南州的党政干部会上,他还特意以自己的经历,说明了一个党的干部,要服从组织安排,要踏实工作,而不能踏实要官。
这反常吗?
现在想来,的确有点。马洪涛有一次到省里来,程一路和他谈到齐鸣书记,当时程一路还为齐鸣心态的迅速调整而感到高兴。现在看来,这里面……
不会吧?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