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潇凌坐下来,问程一路:“吴兵的自杀……”
程一路没有说话,倒是马洪涛说了,“目前还没定性。公安机关正在侦查。”
“唉,吴兵也是个不错的人哪。算起来,我们还是同学,党校县干班的同学。”朱潇凌叹道。
“是不错。”马洪涛也叹了声。
大家沉默了会,朱潇凌道:“听说省委的副秘书长林晓山也被双规了。林书记在南州时,还是很正派的嘛,怎么临退休了,还弄出个双规来?真是……”
“林书记在南州时,我还是他的秘书呢。那时,他能力强,为人也随和。听说,这次涉及到上千万,这还了得?是不是……”马洪涛瞟了程一路副书记一眼。程一路低下头,然后喝了口茶,道:“吃饭时就别再议论了吧。”
回南州的车上,马洪涛问程一路:“林晓山书记是不是真的有上千万哪?”
“这个不清楚。内部通报你不是看了吗?”程一路闭上眼,含糊地应了句。
马洪涛知道程一路副书记是不想再提这个问题了,就告诉他,望春小学已经动工了,目前楼房做到了二层。如果依这个速度,暑假前孩子们有望在新教室里上课了。
程一路睁开眼,“这个不能一味地强调时间,告诉他们,质量第一。这学期不能进去上课,下学期不就行了嘛。不要因为抢时间,质量上出问题。这可关系到孩子们的生命安全,一定不能含糊。”
“是,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通知他们,以质量为主。”马洪涛道。
回到市委,齐鸣让毕天成找程一路上去。一进门,齐鸣就道:“一路啊,下乡辛苦吧?”
“现在都是车子,辛苦是没有的了。齐鸣同志找我有事?”程一路明白齐鸣这么急着找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不然,一个一把手是不会轻易找副职的。
齐鸣坐下来,点了支烟,“是啊,有事。吴兵的事有新进展了。是跟着几个承包商在外瞎混,结果惹了病,压力太大,才自杀的。我就说,吴兵既然没什么经济问题,自杀干嘛?是这事,不就……”
“是吗?定了?”程一路心里有些吃惊,嘴上却平静地问。
“定了啊。刚才大化局长告诉我,已经结案了。”齐鸣说着,使劲地抽了口烟,然后道,“我刚才告诉天白同志,守春同志在南线工程上的问题,也就不要再查了。人都早走了嘛,再查,不让人寒心?何况查来查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啊,一路。”
“这个……我不赞成。查还是要查的,不然的话,外面会有更多的议论。”程一路道,“流言止于事实。不摆出事实,流言怎么能停止?”
“那也好。不过,一路啊,这事我考虑还是你亲自过问一下吧,天白同志有点急躁。何况纪委嘛,没案子可办就急了,这不好。你得去过问过问。尽快地解决,拖着也影响南州的发展嘛。”
齐鸣说完,程一路没急着回答,而是问:“纪委如果有新的情况,怎么办?”
“新的情况?我怎么不知道?一路啊,南州当前最要紧是和谐,和谐啊!”齐鸣站起来,走到程一路边上,道,“我上午刚从省里回来,我们的班子基本上定了。”
程一路望了眼齐鸣,却没说话。
齐鸣把烟灰轻轻地弹到烟灰缸里,慢慢道:“我是暂时不动,政府那边应该是你过去。我同意这个安排啊,跟一路同志搭档,会很愉快的。”
“事还没定,就……”程一路想起昨天晚上,邹学农副部长给他的电话。在电话中,邹学农明确说:“南州班子作了调整。一路同志暂时还在副书记位子上,但是,马上可能有新的变动。”程一路当时也没感到多大意外,当副书记就当副书记吧,对于政府市长这个位子,作为一个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理想的官员,心里如果说一点企求都没有,那是假的。但是,一直以来,程一路是不刻意求之,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以无为而有为。看来,这次是彻底地无为了。无为就无为吧,只要能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哪个位子还不都一样?
但齐鸣现在的消息,却和邹学农的消息完全相反。程一路是宁愿相信邹学农的,因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跟自己利益离得最远的人最值得相信;而在自己的利益圈里的人,本身就无法避免不带有目的。
“南州现在困难很多,压力很大。你在这个时候到政府,也是压力很大啊,这我完全理解。我会支持你的,一路。”齐鸣表态了,而且神情十分地庄重。
程一路这一下也有些怀疑,到底是邹学农弄错了,还是齐鸣仅仅在猜测。不管怎样,他必须先应付了齐鸣的这一番“好意”,便笑道:“等定下来再说吧。齐鸣同志,我这就去找一下天白同志。”
“那好,好。”齐鸣说着,程一路已经出门了。
下楼梯时,正碰着毕天成。
毕天成很急的样子,见着程一路,打了个招呼,就往上走。程一路喊住他:“天成啊,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我就到。”毕天成说着上去了。
程一路刚坐到办公室里,电话就响了。是简韵。
简韵说自己刚刚从外面实习回来,问:“这么长时间没打电话了,好吗?”
“就这样吧,你呢?”程一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生硬,就努力地换了温和些的。
简韵在对面一笑,说:“我们这里快活得很。真的很好。明天我们还要到海南去。是一家企业的老总埋单。”
“啊,几个人?”
“两个人,我和我们班上的另一个女生。”简韵说着,电话里就听见人喊声,简韵道,“不说了,回来再跟你联系。”
放下电话,程一路稍稍呆了会儿,他站到窗前,一阵五月的风吹来,吹到唇上,竟不知不觉地有些微苦涩……
这天晚上,程一路吃饭后,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一个人步行回家,然后坐在静静的客厅里,他的脑子像放电影似的,将这四五年的日子倒着放了一遍。放着放着,他的眼睛湿润了。五年的时光就像一个万花筒,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五年,他从秘书长成为了副书记,从一个丈夫成为了离婚的男人,从充满活力到现在心力疲惫,从渴望升迁到现在以无为而有为。五年,让一个人,走过了最成熟最艰苦也最能体会人生况味的一段岁月……
五年,很多人在他的身边离去了,冯军,吴兰兰,方良华,赵守春,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以其他的方式离开了自己。包括正在一步步远离的简韵。五年,心灵在不断因为离去而苍老。懂得死亡和离去的人,其实就懂得了舍得与珍惜……
五年,他目睹了一次次南州官场的大小震荡,有人倒下了,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在钻营,有人却主动在放弃。五年,人生的得与失,官场的名和利,对于程一路已经很平淡了。为老百姓做点事,成为他心中的理想。而这理想,实现起来却是那么艰难……
五年,他走过许多场子,见过许多面孔,收过一些,也拒绝了更多。在规则之内,他是一个胜利者;在规则之外,他同样保持着最后的底线。五年,一枚石头磨成了圆石,而只有圆石,才更能在无形的规则中获得更好的生存……
五年,五年哪!人真正能自我作为的时光,又有几个五年?
上网,看了一会儿新闻,程一路就看不下去了。社会新闻中的每一条,都似乎站在官场的背后,都有官场的影子。官场官场,程一路摇了摇头。
儿子的邮件,几乎是每隔三五天一封。打开,儿子说的话还和从前一样。也许是隔得太远,他们已经很少能说到一块儿。但是,儿子毕竟大了,除了请爸爸照顾好自己外,这一回,他要和爸爸讨论一下爸爸的未来了。
儿子说:要么,你就和妈妈复婚吧?我知道,妈妈的心里一直都在爱着你。在她心里,也只有你一个男人。要么,干脆找一个合适的,成家吧。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在外打拼的男人,怎么能没有一个温暖厚实的家呢?
爸爸,你一直是我和妈妈心头最大的牵挂。
读到这里,程一路的眼睛湿润了。小路已经二十二了,他想起儿子小时候,每年到部队探亲,他总是要背着儿子,在营房里四处转悠。用张晓玉的话说:你那么个儿子,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是啊,他就是怕别人看不见。程一路的儿子,哈哈,虎父有虎子啊!当然要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啊!
儿子信后,张晓玉也写了一小段话:
五月梅天,家中要常晾晒。少喝酒,保证睡眠。
短短四句,平常而朴素,却浓缩了张晓玉所有想告诉程一路的话。程一路看了两遍,然后关了网页,斜躺在椅子上,看了看夜色中的窗外……
到处是浓重的夜的影子,压抑而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