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考察组离开湖海山庄回省城后,程一路副书记没有去办公室,而是让叶开直接把他送回了家中。
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
先打开窗子,春天的风一下子吹进来,房间里顿时像奔跑开了无数的小孩子,流动起来了。正是下午四点,阳光从窗子里射到客厅里,沙发上花花的,有一层淡淡的金黄。
程一路用电茶壶烧了壶水,然后泡了杯茶,再静静地坐下来。这时,他人一下子放松了。人一放松,睡意就上来了。半躺在沙发上,他整整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阳光移走了,屋里有了些凉意。他赶紧又关上朝北的窗子,回到客厅,电话响了。
是邹学农。
邹学农说:“一路书记啊,我已经回来了。感谢你这几天的支持啊!”
“哪里?应该的嘛。支持不周,还请学农部长理解。”程一路道。
“很好啊。一路啊,我没想到你在南州这么有影响有威望哪。不容易,不容易啊!我一定给卫东书记好好汇报。我到三个地市考察,还没有像南州这么票数集中、谈话也同样集中的地方啊!不容易!”邹学农一连用了几个“不容易”,看来是真的觉得“不容易”了。
“啊啊,谢谢学农部长哪,谢谢了。”程一路刚说完,邹学农就问:“齐鸣同志是怎么搞的啊?反映不太好嘛!”
“是吗?这个……”程一路含糊着。
“是啊,我也感到奇怪。看来……”邹学农停了下,继续说,“看来,齐鸣同志这次也还是很困难的啊。上一次,他是败于经验;这一次,看来他是又败于经验了啊!”
“经验?”程一路问。
“是啊,经验。上一次,是缺乏经验;这一次,是过于有经验了。太看重了嘛,反响就很大,这对他反而不好。正所谓经验能成事,也能败事。”邹学农解释道。
“啊,是这样。我看未必吧!不过,学农部长全面地了解了南州的情况,你最有发言权啊。”程一路虚晃了一枪。对邹学农这样的说法,他是不能作出绝对肯定或者绝对否定的回答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辩证法,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
“哈哈,也不能这么说嘛。好了,不说了,来省城,请你喝茶啊。”邹学农笑着,挂了电话。
程一路也一笑,邹学农到底是沉不住气的人。虽然当了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内在里的嘈杂,还和从前差不多。不过,能及时地将这些信息透露出来,也算是关心和支持,下次到省城,是得请他好好地喝回茶的。
天色有些暗了。这市委家属院里,树木都是多年前的老树,成林了,高大阴翳,因此黄昏就显得早些。
黄昏是一天中最有意思的时光。程一路难得这么安静地坐在家中的沙发上。这一刻,他突然想起简韵了。有一次,在南州禅寺,黄昏的风中,简韵奔跑着,仿佛一叶飘动的天光。那一瞬间,程一路觉得她通体透明,升腾到了空中。
可是现在?
简韵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和程一路联系了。她到北京,算起来也有两个多月了,新的生活正在展开,程一路却感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远离。
也许这是对的。
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两个人,生命重叠的时刻,就是两条直线相交的时刻。最终,这两条直线都会分开。有的是中途分开的,有的则是一直到最后,由死亡来将它们分开。无论是怎样的分开,都必将分了。迟与早,没有人能把握住。
那就让命运来安排吧。
程一路叹口气,正要起身,电话又响了。这回是温雅。
温雅问:“听说程书记今天没到办公室?有事?”
“你怎么知道?”程一路诧异了。
“是叶开说的。他刚才到汽配城来换配件,说你下午直接回家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温雅道,“不放心,就问问。”
“没事。只是想回家来静一下。”程一路感到一瞬间的温暖,微小,而让人心生感激。
温雅大概是考虑了下,才道:“要是不介意,我请程书记出来喝茶吧。我早说过的。”
“这……也好。”程一路答道。
半小时后,程一路上了温雅的车子。车子出了南州城,一直开到城郊的绿竹茶舍。一下车,程一路环顾了一下,笑道:“这地方还真安静。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安静吧?我也是瞎找,就找来了。结果来了一次,就想来第二次。静静地,坐在这里喝茶,人都清净了。”温雅拉开竹帘,请程一路进门。
一丛竹子清瘦地立在前面,后面是照壁,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人从竹丛下的小径上走过,再往里,是一个月瓶门,上书着四个字。温雅停下来,问程一路这是什么字。程一路看了会儿,说:“是‘告春及轩’,晋人陶渊明的,‘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好名字啊,好名字!”
“我就知道程书记博学。这月瓶的门,配上这名字,就很有乡村的怡人风味了。茶者,清也。到此,才觉得是。”温雅边说边引着程一路往里走。又过了一座回廊,前面豁然开朗,一方院落,展现在眼前。庭内有竹,有池;花圃中有花,都是静静的,真正一个清心的好去处啊!
捡了间茶室,里面是一方古旧的老式桌子,一盏老式的电灯,室内装饰也简单。茶上来后,小坐片刻,打开壶盖,清香。温雅问:“还行吧?”
“行。浮生难得半日闲哪。有茶,有友,不亦乐乎?”程一路心里一下子澄明了。
……茶喝到第三回,两个人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温雅望着程一路,突然问:“听说程书记和以前在南州挂职的岳书记关系不错。她对你挺好的,是吧?”
“是啊,有这回事。可是,没有更多更秘密的事。”程一路泯了口茶,说,“茶是至味,人生亦是如此。今天我们喝了这茶,明日也许就是天涯。南州禅寺的大和尚曾对我说过,红尘,忘却营营,方是至上。”
“可是,怎么可能呢?出了茶舍,红尘依然。心上尘埃,旧事印痕啊!”温雅也叹道。
程一路问:“真是老了,你想怎样?”
“一个人,到山间,静静地度完残生。”温雅道。
“是个好主意。就怕到时只能是心里头想着的,而事实上根本做不到的。我有时也想,回到我老家,在祖屋宅基上起几间房子,做成这茶舍一般,日日流连其间,不也是人生快事?”程一路望了眼温雅,“可是,得等到哪年啊?一年一年,流光容易把人抛!”
“唉!”温雅笑道,“不过想来,能有这样相对饮茶的日子也就不错了。谢谢程书记。”
“谢我?我谢谁呢?”程一路把杯子里的茶喝尽了,然后说,“走吧,知道了这地方,以后少不得常来。”
车子进了南州城,一城灯火,尽是俗世繁华。
程一路在家门前的大院门口下了车,温雅伸出手,握了程一路一下,说:“我可能要离开南州了。”
“离开?怎么了?”程一路想,她刚才一直不说,难道晚上请他喝茶,就是这意思?
“总公司人事调整。我可能要回总公司了。”温雅道,“不过,我会很怀念南州的,特别是你。”
程一路的鼻子一酸,好在夜色中,也没人看见。他用力握了温雅一下,然后拍拍她的肩膀,“也好,记着,真要走的时候一定告诉我。”
“我会的。再见了。”温雅突然轻轻地抱了程一路一下,接着上车走了。
程一路站在那儿,夜风吹拂着,他感到一阵冷。温雅刚才迅速转身的背影,似乎还在眼前飘荡。快四年了吧,他们从来都是隔着一层纸说话,然而在心里,却又彼此把对方认作相知了。
一进院门,程一路就听见有人喊:“叔,您回来了?”
程一路应了声,问:“怎么?有事?这么晚还……”
“是有点事。我一直在等叔。”二扣子说着,跟着程一路上了楼。进了门,刚关上门,二扣子就有点急了,道:“叔啊,这事本来呢,我不想给您说。这事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啊?”程一路哼了声。
二扣子这才道:“是这样的。上次不是找了叔,我们在南线工程上也接了点活。最近,有个什么审计组一直在追着我们,说我们给某些领导送过钱。叔啊,不瞒叔说,我们还真送了。可不是我送的,是我们上面的头儿送的。我们的工程都是一层层转包,送给了谁,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说啊。叔,你说这事……”
南线工程?二扣子刚才一说,程一路就明白了,这是省审计组在调查。
“那你们是不是送了?”程一路重复地问了句。
二扣子低着头,“是送了。那一次,我陪我们头儿一道。不是送钱,是直接送了张银行卡。卡上一次性打进去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