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春还是没有能挨到当书记的这一天。早晨上班,他刚进办公室,突然就一头栽倒在桌子边上了。等到秘书小张过来,他已经是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
小张赶紧喊:“来人啦,赵市长出事了。”
政府秘书长高建设马上赶了过来,一看赵市长的阵势,马上道:“打120,快来车。”然后让人把赵守春扶着平躺在沙发上。接着,高建设出门到走廊上,给齐鸣书记打电话。
“人不行了?怎么回事?”齐鸣书记在电话里大声地吼了句。
高建设道:“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像脑溢血。”
“立即抢救。我马上让一路同志过去。”齐鸣说完,高建设又打电话给医院的蒋院长,让他做好准备,要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尽最大的努力。
蒋院长连连说是,“就安排,就安排!我亲自上。”
整个政府办公楼迅速被赵守春市长的病情给笼罩了。很多人都站在办公室门口,伸长着脖子,等着消息。有些性子急的,就已经站到了三楼的楼梯上,陪着高建设秘书长和其他人员,焦急地等待。
120过来了。
医生进了市长办公室,熟练地做了检查,然后对高建设道:“秘书长,脑溢血,而且看来……”
高建设没有说话,只望着医生。
医生又道:“看来很严重,病人已经基本无意识。我们立即开始边抢救边送医院。”
“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常务副市长王进赶了过来。医务人员已经将赵守春市长抬上了担架。大家跟着下了楼梯,就在二楼的楼梯上,市委副书记程一路到了。
王进立即上前,对程一路说:“脑溢血,唉!”
程一路的脸是绷着的,低下头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赵守春。赵守春脸色发红,嘴角还挂着白沫,这一瞬间,突然让他想起了自己故去多年的叔父。叔父就是死于脑溢血,是晚上,一边在家吃着饭,一边就倒了,口吐白沫,再也没醒过来。赵守春市长现在这样子,就像当年自己看见叔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样。他的心一紧,挥挥手,让担架下去了。
120在前面鸣笛前进,四台小车跟在后面。到了医院,蒋院长已经等在抢救室了。程一路上前同蒋院长握了下手,说:“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
蒋院长点点头,赵守春被推了进去。程一路和王进没有再跟进去,而是站在抢救室外。王进说:“怎么了?守春市长血压也不是太高……”
“可能是劳累了。最近南线工程任务重,事情多,一直是守春同志在具体抓。”程一路说着,突然回过头来,问小张,“守春市长昨晚没喝酒吧?”
“昨晚?好像喝了一点。干红,最多二两吧。”小张皱着眉头。
“那应该没事。看来还是太累了。我前几天还跟他说,要悠着点。他就是……”程一路叹了口气,望了望医院院子里的高大的法梧。刚刚春天,法梧的叶子还没新生出来,整个树看起来就是一堆向着天空的枝杈。在高处,一根枝子却兀自地折断了,向下悬着,随时都有落下来的可能。
“唉!”程一路在心里叹息了声。
齐鸣书记打电话来,问守春市长怎么样了。程一路说:“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情况不太乐观。”
齐鸣似乎也顿了下,程一路道:“我们正在医院,还有王进同志,有情况我及时地给你汇报。”
“那好,我下午就回南州。你们辛苦了。”齐鸣挂了电话。程一路问小张:“今天守春市长还有哪些活动?”
“上午九点,南线工程131公里处软基处理现场会;十一点,湖海山庄,省发改委来人;下午三点,全市计划工作会议。晚上,赵市长原来准备到省里的……”小张数完,程一路看了眼王进副市长,道:“人不是机器啊!守春同志……有些活动,请王进同志去参加吧,工作不能停。”
王进说:“行的。我让高建设秘书长过来,我去参加。”
说着,王进就上了车。程一路问小张:“这几天守春市长没什么异常吧?”
“好像也没。只是前两天看见他在吃药,说是头有些疼。”小张望着程一路副书记,心里有些打鼓。
“啊。”程一路望了眼抢救室,似是批评又不全是地对小张道,“领导同志的健康也是应该关注的。作为秘书,要注意,也要提醒。”
小张立即红了脸,嗫嚅着:“是,是!程书记批评……我是太,太疏忽了。”
程一路没再做声。抢救室的门开了,蒋院长上前来,低着声音:“情况不太好,但一时不会……”
“你们辛苦了。”程一路正说着,高建设赶来了。程一路吩咐高建设,要安排专人在医院值班,有情况及时报告,然后,便上车回市委。一路上,程一路的心情有些沉重。两年前,市委秘书长方良华因为突发性脑溢血,成了植物人,直到上个月才最后闭上了眼睛。现在,方良华刚走,赵守春市长却又……
时光如水,流着流着,一切都不见了踪迹。包括每一个日子里的喜怒哀乐,每一个时刻的幸福与忧愁。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秘书胡闻就进来了,一边泡茶一边问:“赵市长……”
程一路没有回答,胡闻就知道情况很不好。跟了程一路副书记也一年多了,他基本上摸清了程书记的脾气,说一不二,干净利落。既然程书记不说,说明他不想说。一个副书记不想说市长的病情,说明市长的病情很不一般了。
胡闻将茶放到桌上,然后将一摞子文件递过来,说:“其中有两封是急件,请程书记定的。我放在最上面。”
程一路打开文件夹,看到最上面一封是省委的文件,《关于严肃纪律,认真做好省人大、政府和政协换届工作的通知》。
是啊,又是一轮新的风波开始了。
江南省的人大、政府和政协的换届工作,按照省委的要求,将在四月份进行。从现在到四月,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各地正在选举人大代表和推选政协委员。选举和推选,应该说并不是多大了不得的事。名额是省里分配好了的,代表和委员类型也是基本定了的。谁来当代表,谁来当委员,说老实话,已经不是市一级干部们关注的重点了。市级干部们,甚至省直的领导,还有省委的领导,关注的是谁将在换届这一重大事件中,成为新的班子人选,又最终将有哪些人进入到省三大班子的行列。其实也就是说,又有哪些人进入了省级班子的核心。
有可能直接进入省级班子的,像南州市委书记齐鸣上一届就是副省长的候选人,下来干了四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回省里了。当然还有其他的许多人选。这些人事实上构成了换届的最让人瞩目的核心层。最近,齐鸣书记就一直不断地跑省跑京,当然喽,他也不仅仅是为着自己,更多地还是为着工作,跑项目,跑资金。现在是个以发展经济为第一要务的时代,一把手不跑项目、不找资金,那一把手就是失职。无论是解放思想也好,还是追赶超越也好,归结到一点,还是发展经济。经济发展上来了,底气就足了,身板也硬了。
然而,对于齐鸣,这恰恰是他最大的软肋。
南州这几年来,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南州本来是以机械工业为主、以制造业为优势的地级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时,南州的机械制造业在全国占有近三成的份额。就是到这个世纪头两年,也还能占到四分之一的份额。可是,近年来,随着国际国内市场的变化,特别是钢材和其他原材料价格的不断上涨,加入国外产业的竞争,南州的机械制造业已经被逼入了生存艰难的境地。利润不断下降,甚至出现了负增长。为了应付这种局面,这两年,齐鸣书记也想了不少法子,提出了重心向招商引资发展,大力发展以物流为主的第三产业。也引进了像南州气配城、杜美房产等大项目。市委市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优惠政策,几乎是到了底线,个别项目甚至出现了“白送土地”的超市民待遇。但是,这些做法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支撑南州财政的,不是这些企业了,而是土地。虽然大多数地方都是一样,土地成了公共财政的金盘子,然而国家的政策毕竟摆在那儿,这只盘子端着端着,说不定哪天就出了事。
程一路一直为此担心,有几次,他正式地向齐鸣书记汇报过。可是,齐鸣并没有表态。齐鸣反过来问:“一要吃饭,二要建设。归根结底,一个字,钱。钱哪!”
按理说,齐鸣是应该听得进程一路的话的。早些年,齐鸣从省里下到南州挂职任副书记,亲手提拔了程一路,让他从市委办调到政府当了秘书长。算起来,程一路也是他培养的。程一路对他也一直很尊敬,虽然两个人年龄上只相差三岁。齐鸣刚到南州任书记那一阵子,经常找程一路聊天。聊着聊着,事实上就清楚了南州的状况,也听进去了一些程一路的建议。可是时间不长,齐鸣便不再找程一路聊了。两个人的关系,回归到了一把手和副职的关系,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公式化,程式化,党务化了。
有人敲门,程一路还没应,门就开了,进来的是市委秘书长毕天成。
毕天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净。很少能看到一个男人如此白净的,脸白,其他地方的皮肤也白。白中还透着些粉红,婴儿一般。脸是圆圆的,只有眉毛是浓黑的,这就更有了点滑稽。
“一路书记,守春市长那边……”毕天成问。
“啊,建设秘书长在。你再联系一下,看看情况。”程一路抬起头,毕天成道:“唉,怎么了?不会也像……”
程一路知道,毕天成这后一句话完整的应该是“不会也像方良华吧”,但是,毕天成没说,他也就不说,只是道:“你让洪涛同志去下医院,市委这边也要有人在。”接着又问:“中组部叶部长来,都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组织部那边准备材料,接待工作由市委办这边承担。参观点是高民部长定的,他自己这几天正带人在底下跑。”毕天成望了眼程一路,程一路正皱着眉。这一两年,程一路新添了一个习惯:喜欢皱眉。皱着皱着,两眉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川字,深深的,像刀刻的一样。
岁月不饶人啊!毕天成在心里感慨了一下。想当年,程一路初到南州市委当秘书长的那几年,风华正茂,身上又有一股军人的刚烈之气,曾是南州官场的“型男”。可是,现在在程一路副书记的脸上,风霜已悄悄挂着了,仿佛秋天的树叶,开始往土地的方向苍老。官场行走,谁能说内心不沉重呢?
“另外要与人大和政协联系,重点是人大代表的选举和政协委员的推选。这事你亲自过问下。”程一路正说着,胡闻进来,给茶杯里续了水,同时告诉程一路,“汽配城的温总马上要过来,说有事给程书记汇报。”
“好,我知道了。”程一路点点头。毕天成说:“我先去忙别的,医院那边,我让洪涛同志马上过去。”
马洪涛现在是南州市委的副秘书长,去年八月,他从仁义县委副书记、县长的位子上,回到了市委办。程一路一直觉得,马洪涛还是一个适于做协调工作的人,让他到仁义,只能是锻炼,也是熟悉情况。从仁义回来,他书生气少了,遇事也更沉着了。
半上午的阳光正好照进来,暖暖的,又有些新鲜的生气与初春的气息。
程一路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对着阳光,伸了个懒腰,目光一伸出窗子,就落到了那棵大香樟树上。经过一个冬天的香樟树,似乎比秋天更加绿郁了。事实上,程一路注意过,香樟树一直在悄悄地落叶,悄悄地萌芽。只不过因为这一切都是悄悄的,很少有人注意到而已。大家看到的都是它的枝繁叶茂,却很少有人能细细地去观察它的死亡与新生。程一路是认真地观察过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到窗前来看看。香樟无言,却有情。如同一个多年的朋友,只是望着,就已经懂了,够了。
这一刻,看着香樟,程一路的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静静的,却有着一丝丝疼。
回到桌前,他打开手机,然后再打开文件夹。简韵就像一枚香樟叶一样,倏地飘了出来。他看着她,并且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然后又关闭了文件夹。
已经快半年了。
半年前,简韵离开了南州,到北京广播学院进修。事实上,在简韵提出这个想法之前,程一路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从两年前除夕的那灿烂的烟花开始,他和简韵一直若即若离。他是喜欢简韵的,但是,在内心里,却总感到与简韵之间隔着一堵墙。这墙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觉得到,墙就横亘在他们之间。每每当简韵依偎在他的怀里的时候,这墙就隐隐约约地横了出来。有时,简韵问他:“你爱我吗?”程一路却只好无言。
爱吗?一定是爱!可是,他总感到这爱有些艰涩,甚至有一些阴影……
快下班时,马洪涛回来了,一进程一路办公室,就道:“看来守春市长不太好啊。省里的专家也到了,并且做了全面的检查。可能不是太……”
“要不要转到省城?”程一路用笔在纸上使劲地划了下。
“蒋院长和省里的专家都说,没有这个必要。现在只有采用保守治疗,希望能出现奇迹。”马洪涛继续道,“关键是大血管破裂了。也许就此再醒不过来了,才五十二啊!”
程一路也叹了下气,说:“我知道了。”马洪涛临出门时,又转过头,“程书记,下午到仁义……”
“通知仁义,改一下吧。”程一路道。
“那好。”马洪涛出了门,程一路马上给齐鸣打电话,将赵守春的病情说了一遍。齐鸣说:“看来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坏。这样吧,你让医院和专家组继续尽力,我在这边给省委报告一下。”
“那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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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晚一点一定回南州。同时,我还要带南亚公司的谢总过去。你让天成同志安排下。”齐鸣说的谢总,程一路见过。跟南亚公司的合作项目,从去年就开始谈了,一直没有定下来。南亚公司是新加坡的一家环保产品生产企业,这个项目应该说是很有前景的。只是国内有很多地方都在争,因此谢总就成了香饽饽,到处被人供着。这也是当下招商引资中的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无序竞争,结果是你出优惠政策,我出的政策比你更优惠,优惠到最后,其实就是落了个项目,其他的赔的比得的还多。比如土地,市场上是五十、六十万一亩,可是对这些外商,却是按政府划拨价,每亩五万。就这一项,外商就已经得了实实在在的一大笔了。何况还有各种规费的减免。也难怪有些本地的企业说:现在是招了女婿打死儿子。这些外来的女婿,虽然将来也不指着会成为什么个样子,但至少现在,它们成了经济发展中的亮点。政绩嘛,这就是政绩!拿得出来,叫得响。至于以后,谁能知道?何况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干部也是流动的,只有现在拿着政绩,才能获得往更上流动的资本啊!
程一路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作为市委的副书记,他只能把这些想法放在心里。他不能说!从下到下,都在招商引资,你不招商,反倒成了怪物了。何况招商引资也成了省委对市委考察的一个重要内容。即使没有明确的指标任务,但大会也讲,小会也批评,谁能受得了?那就招吧,全员招商,全民招商。
唉!
“程书记好!”门边上闪出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程一路听着声音,就知道是温雅来了。
“请进!”程一路答道。
温雅进了门,却没有坐,站着望了望程一路,“程书记怎么这么凝重?”
“是吗?凝重?你怎么看得出来?”程一路笑笑,要给她泡茶。
温雅说:“不喝了,我就来汇报一件事。”程一路说:“一件事?什么事,还让温总亲自跑一趟?”
“下个月,我们总公司想在南州开一个企业年会。到时我想请程书记去给我们做指示。”温雅说着,忽闪了下眼睛。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身上的成熟和知性感,就一下子展现出来了。
“这个好嘛,如果没特殊情况,一定过去。”程一路示意温雅坐下,“这事最好也给齐鸣同志说下。”
“那就不必了,给程书记汇报就……”温雅一笑,问程一路,“很长时间没有请程书记喝茶了,什么时候有空?”
“哈哈,有空?浮生难得半日闲哪。等闲了,我请你。”程一路抬着头,温雅又一笑,那笑就有些妩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