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亚公司的谢总,在南州待了三天,齐鸣书记和程一路副书记一直陪着。不仅看了南州市,还到湖东县去看了看。总体印象,用谢总的话就是:“南州是一块投资热土,我很有兴趣,也很有信心。”
当然,齐鸣和程一路关注的是结果,是态度。而谢总却恰恰不说。欢送晚宴上,程一路借敬酒的当口,问谢总:“南州会成为南亚公司的第十二家分公司吗?”
谢总不答,只是笑,把酒杯子高高举着,“这个啦,还得论证。我会向董事会报告的啦!”
齐鸣看了眼程一路,两个人都陪着谢总笑。这或许也成了中国当下官场的一个风景——官员们向商人们看齐。说到底,还不都是“政绩”两个字在作祟?
晚宴后,谢总和漂亮的秘书姚小姐回房休息。程一路也要走,却被齐鸣叫住了。
“一路啊,我怎么感觉这个谢总有点玄哪?”齐鸣点了支烟。
“是有点,把握不大。”程一路说,“我们的政策已经到了底线了,不能再动。招商的目的是发展,如果突破底线,也不利于将来的发展。”
“这个我同意。看着再说吧。”齐鸣将烟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程一路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马洪涛。程一路没有急着接,心里却一沉。等接起,马洪涛说出来的话,其实就是程一路预感到的,赵守春市长走了。
程一路问:“什么时候?”
“五分钟前,医生刚刚宣布。您看……”马洪涛问。
“暂时不要对外宣布。我同齐鸣同志商量后再定。”程一路又道,“告诉医院,严格保密。”
“这个我知道,已经吩咐了。”马洪涛说着挂了电话。
齐鸣显然也听出了些大概,就问程一路:“是守春同志?”
“是啊,刚刚,守春同志没抢救过来,走了。”程一路声音低了下来,眼睛也有些发酸。
“唉!守春哪守春!”齐鸣说着停了下,“我看这事就由你来牵头,政府那边的工作暂时由王进同志负责。”
“行,我就安排。”程一路叫过胡闻,让他立即通知市委和政府的秘书长,随后到市委开会。
齐鸣说:“我马上向省委报告。”
半小时后,程一路副书记在市委办这边,已经将赵守春市长的丧事做了全面的安排。同时,让组织部迅速同省委组织部联系,确定赵守春市长的讣告。因为是省管干部,讣告是得经过省委组织部审议的。这也是中国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干部去世了,讣告上怎么写,怎么定性,并不是家属说了算,而是组织上说了算。守春市长是在任上去世的,这很少见。一个在任的厅级干部去世,怎么定性,就更显得重要了。毕竟就这一回了,最后一次的组织鉴定,虽然不是给赵守春市长看的,只是给活着的人看。正因为是给活着的人看,就更加地马虎不得了。
会议结束后,程一路又叮嘱高建设,让他安排好赵市长的亲属。同时,在明天上午,他将陪齐鸣书记一道,去看望一下。“特别是守春市长的夫人和孩子,一定要注意他们的情绪。这个时候,他们是最需要关怀的了。”
“我已经安排了市府办的一些女同志过去陪他们,请程书记放心。”高建设说着匆匆地走了。
叶开跑过来问:“程书记,是不是回家?车子就停在办公楼下。”程一路点点头,向车子走去,可是就是上车时,又停下来,对叶开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这……”叶开迟疑了下,还是没说话。
程一路慢慢地走出市委大院,初春夜晚的气息,一下子像一团雾样,笼罩了上来。这雾如同小猫的爪子,轻轻地挠着,让人的心开始飘忽。这时候,他好像感到后面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只有路灯的光和渐渐安静下来的城市。
但是,刚走了几步,脚步声又响起来了。这回程一路没再回头,他心里知道了,这脚步声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如果说要找出对应的话,那就是赵守春市长的。早些年,程一路的父亲刚去世时,有好多次,他一个人走着走着的时候,就听见莫名的脚步声。那是他熟悉的,就是父亲的中规中矩的脚步。现在,这脚步声细一听,其实也就是赵守春市长的,风风火火的,一直往前。而且,他似乎能看见赵守春市长满脸的红光,还有浓密的胡子,和一口地道的西江话……
算起来,赵守春到南州也快四年了。四年前,南州官场发生大地震后,书记任怀航被调到省委宣传部任副部长,市长王士达调到省社科院任副院长。齐鸣当时就从省发改委主任的任上调到南州任书记,赵守春从西江市市长平调到南州任市长。时光真快啊!一晃四年,而守春同志却……
这四年内,程一路渐渐地认识了赵守春这个人。赵守春一直在基层工作,先是乡镇的农技员,后来干副乡长,再干到乡书记,然后是副县长,再是县长,书记,最后干到西江市副市长,副书记,市长。赵守春所走的这条路,其实就是中国官场最复杂也最艰难的一条路,一步不落,循序渐进。不像有些人,直接空降,从省里,或者是部里,一下来就是副厅,至少也是个正处。赵守春所走的路,某种程度上跟程一路所走的路差不多。只不过,程一路是在部队里完成了从士兵到团长的历程而已。正因为有这样一步一步往上走的经历,赵守春有时候就和程一路有一些共同的话题。刚来南州时,赵守春经常是红着脸,在常委会上发牢骚,发着发着,也就平静了。后两年,他几乎很少再发脾气。即使偶尔有一两次,也都是为了工作。齐鸣对赵守春,隐隐地有一些不太瞧得起。赵守春是土八路,而齐鸣是科班出身,官宦子弟。
在很多原则性的问题上,赵守春更多的时候,是有些独立且霸道的。特别是这两年来,政府常务会议,简直就成了赵守春的一言堂。有一次,程一路和赵守春谈心,私下里就问赵守春为什么要这样。赵守春一笑,说:“我能不这样?现在的政府,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效率。我这种不违背党性原则的做法,就是对效率政府的一种呼唤。难哪!可是再难,总还得有人做吧?”
这话倒一点不假。程一路就感到,南州政府班子的工作效率确实高过了市委班子。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政府的威信也比以前好多了。这不能不说是与赵守春市长的作用分不开的。本来,赵守春刚到南州时,曾经是准备就汤下面,不冷不热地干下去的。能当书记更好,不能当,反正自己也五十岁的人了,到人大去当主任,乐得清闲。可是后来,几次因为工作和用人上的事,他和齐鸣在常委会上直接顶了起来。这一顶,把赵守春的感觉顶出来了,就像泓泉水,一直是静静的,一搅和,水就沸腾起来了。水一旦沸腾起来,还有什么力量能轻易阻挡?
南州政坛,由是之,也陷入了两个一把手僵持着的格局。程一路成了和事老,他往往得在齐鸣和赵守春之间,不动声色地抹上一把。哪个鼓起来了,哪个刺眼了,就悄悄地按下去一点。依齐鸣的个性,程一路清楚,他是不能容得了赵守春这样的。可是,齐鸣有齐鸣的打算。南州并非久留之地,齐鸣的目标是省里,是副省长,甚至是副书记,甚至是……这一点上,齐鸣显然比他的前任任怀航要聪明些。特别是换届即将开始,他何必要惹出班子不团结、一把手之间闹别扭的传闻呢?
但是现在,一切烟消云散了,一切重归宁静,唯有逝者永恒!
回到家,打开灯,一股清冷马上袭上来。程一路坐到沙发上,整个房间显得了无生气。也难怪,张晓玉走了,简韵也走了。这偌大的房子,有人在里面的时间,远远少于空置的时间。有时外出开会,一连四五天,甚至十几天,屋里也没有人来。等回来一打开门,迎面而来的不是家的温馨,而是一缕缕发霉的气味。以前,荷花还隔三差五地来打扫打扫,可是自从这孩子到南方去了以后,再也没人来了。家就像一个旅店,只是安置了程一路的身子,而不能给他回归港湾的宁静与温暖。
电话响了。
程一路懒懒地接过来,是儿子程小路。
“爸,还好吧?”儿子也知道心疼人了。
“挺好的,你们呢?”程一路还是去年夏天见到儿子的,儿子回国参加一个演出,他特地赶到北京,和儿子在宾馆里聊了一夜。
“也很好。”程小路问,“一个人在家?”
“当然一个人。”程一路笑道。
“爸,跟我妈复婚吧?”程小路坚持不懈地说这句话,已经不下五十次了。
“这……”程一路迟疑了下,却回避了这个话题,问,“听说你最近要到美国去演出?”
“下周。”儿子答道,却又把话题扯了回来,“爸,我妈在这一个人也挺孤单的。除了在家看看书,就是给我做菜做饭。我看得出来她也难受。不行,就让她回国,你们复婚,在一起多好!”
“小路,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不讨论,好吧?我很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程一路说着,就要挂电话。
程小路却嚷了起来:“爸,怎么我一说这,你就挂?我是个成人了,我有权利和义务。何况我们这边还是下午,还早着呢。让妈妈听电话,好不好?”
“算了吧。下次吧。”程一路果断地挂了电话,心里想:“这孩子,这孩子……”面前却浮现出儿子那清秀且有几分艺术气质的脸来。接着,张晓玉的笑容也浮现了上来。程一路已经有三年多没见张晓玉了,只是从儿子带回的照片中看到过,张晓玉依然是从前的样子,静雅而温和。在澳洲的椰风海雨中,不知张晓玉现在是如何想的?听儿子说,她很少出门,基本上都是待在家里。每天做很多很多的菜,忙不完地打扫卫生。程一路知道,这其实都是她在打发时间。有一阵子,听到儿子反复地说,他甚至也想劝张晓玉回国了。虽然他们离婚了,可是张晓玉回国,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至少不会像在澳洲那样整天待着守着时间一秒秒地过。
张晓玉也才四十四岁,难道就一直沿着这条寂寞的长路,一寸寸地走下去?
当然,程一路这样想,并不代表他希望和张晓玉复婚。他们有时也通通电话,谈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儿子。张晓玉也知道他和简韵的事,而且有两次还在电话里劝他,“如果真的有感情了,就结婚吧,不明不白的,让人看着笑话。对女孩子影响也不好。总归一个是领导干部,一个是有点名头的主持人。”程一路笑笑,说:“我还没想这些,也许是有感情吧。可是同婚姻还有距离。这个,我们不谈了吧?”
“那也好。”张晓玉说,“你还是要自己保重,一个大男人,总是不太会过日子的。”
这句话张晓玉说得轻细,而程一路听着,却有些沉重。从前的日子,就像电影一样,开始在眼前放映了。有时候夜深人静,程一路也猛然地想到他和张晓玉的婚姻,怎么就走到头了呢?没有争吵,没有外遇(严格说应该没有),只是两个遥远的国度,完全是空间分开了他们。
会吗?会!程一路想,空间使彼此成为一种揣度。这揣度里,就有了各种不同的成分。有纯净的思念,也有杂乱的猜疑。结果,便是良莠一体,只好全部割扔了。
初春的夜,本来就是乍暖还寒,一个人独坐着,沁凉便慢慢地从脚下往上侵袭。渐渐地,他感到大腿也开始发冷了,站起来,到厨房装了壶水,接上电,一边烧水,一边拨通了简韵的手机。
响了七八下,没人接。正要放下,却接了。
“好吗?”程一路问。
“好!”简韵答得干脆,机子边上,有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
“不在学院?”
“不在。几个朋友正喝酒呢。”
“啊……”
程一路想说“既然你们喝酒,我就挂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叮嘱了简韵几句,让她注意身体,喝酒不能太多,伤身子的。简韵听着,扑哧一笑,说:“我知道。放心吧。你也早点休息。他们喊我了,再见!”
房间又陷入了如水的沉静里。
程一路站在厨房的窗子前,以前这个位置,是张晓玉站着。他经常站在客厅里,就能看到张晓玉系着围裙,站在这儿忙碌。现在,窗外是静的,整个世界都在往梦中走去。谁能知道他今夜能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泡茶,上网,看新闻,然后失眠……
快十一点半时,电话又响了。这一响,让程一路一激灵。谁呢?这半夜了,谁呢?
从电脑前移开身子,刚拿走电话,程一路就听出来了。是任怀航,前任南州市委书记,现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任怀航道:“一路啊,打扰了。听说守春同志……”
“啊,是啊,是的。就是四个小时以前的事。”程一路叹着。
“守春同志不才五十多点吗?唉,太可惜了。”任怀航说着,程一路仿佛看见他又在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了。这是任怀航的习惯,一遇到事,他就喜欢摸头发。本来不多的几根头发,被他摸得油光发亮。而程一路最怕的就是他摸头发,一摸头发,就是卡壳了。前任市长王士达就说:老是摸什么摸?就是富士山,也被你摸平了。
“是才五十多点。脑溢血,唉!”
“齐鸣同志在南州?”任怀航问。
“在,晚上我们还一起接待了一个外商。”
“啊,马上省里要……这次齐鸣同志,应该是没问题吧?一路啊,你也应该……”
“这是组织上的事,谁知道?谢谢怀航部长。”
任怀航顿了会儿,又道:“一路啊,我一直想问你,你同那个简……怎么样哪?外面可是有些传言的啊。”
“是吧?传言?她到北京进修去了。能怎么样?就这样吧。”
“这可不好。一路同志可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不能在这方面拖了自己后腿哪!现在,守春同志走了,你更应该注意点。关键时刻嘛,啊!”
“哈哈,谢谢了。”
任怀航又打了几个哈哈,不着边际地问了几句,便挂了电话。程一路喝了口茶,心想:如今这消息,一涉及到人事,马上就成了千里马。一眨眼就飞过了千山万水,你想藏着掖着,也不行了。而且,任怀航关心的,已不仅仅是赵守春市长的意外去世,而是接下来的事情了。说不定,除任怀航之外,还有很多的人也在盘算着。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吗,程一路是不是个当局者?肯定是!然而,这个当局者却实实在在地一丁点儿没想到这个问题。应该想吗?怎么去想?这几年来的南州官场变革,已经让程一路知道了,一个干部,自己能想的太少了。而自己最后要承受的,又太多了。
睡觉前,程一路特地用热水泡了脚,这是张晓玉从结婚后逼着他养成的习惯。泡着泡着,脚便暖和起来了,人也就懒懒地有了睡意。可是一上床,睡意又走了。程一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任怀航的话在耳边又响起来,赵守春市长走了,按理,程一路作为南州市委的副书记,是应该有所考虑的。现在的南州班子中,副书记只有两个,一个赵守春,一个程一路。但是,常务副市长王进也是个有力的竞争人选。王进是从省委办公厅直接下来的,下来之前,是省委办公厅正厅级副主任。早在去年王进下来时,就有传言说,王进来南州,就是准备接市长位子的。不然,一个正厅级办公厅副主任,下来干啥?
程一路想着,脑子越来越清醒。简韵接电话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接着是儿子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着,让这个春天的夜晚,变得更加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