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彭玉麟因陋就简练水勇,让曾国藩心生诸多感慨。
老胥吏狐假虎威,自取其辱,道破官场何等势利!
望着驶离江岸的战船,湘勇统帅平静如水,他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王錱被曾国藩单独叫到船上……
(正文)离开船厂,众亲兵簇拥着车子,抖擞精神向前方走去。
萧孚泗边走边小声嘟囔:“也没个船,这操可咋练呢?”
坐在车里的曾国藩,此时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远远的,便见一个竹杆搭建的阁楼耸立在江边的水里。一人站在阁楼之上,左手执蓝旗,右手执红旗。这阁楼显然就是训练用的指挥台了。
江面之上,按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排列着几十只竹筏子。竹筏上站着二十几位持枪的水勇。因为天热的缘故,水勇们全都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打着赤脚。
到了近前才看清,指挥台上站着的人正是彭玉麟。
随着旗帜的舞动,水面上的队伍不断地变换着队形。一忽儿聚成一团,一忽儿又散作花瓣,看得曾国藩眼花瞭乱。
萧孚泗啧啧称奇道:“这彭相公真能!把竹筏子当船!”
曾国藩口里虽不说什么,但心里也是连连惊叹。
正在台上全神贯注训练水勇的彭玉麟,这时突然发现,台前多了一辆马拉轿车和上百名湘勇。他再一细看,发现来看操的人正是曾国藩。
彭玉急忙停止操练,噔噔噔步下阁楼,口里大叫道:“大人来衡州,如何不提前下个滚单?”
说着话,已来到曾国藩身前,正要施行大礼。
曾国藩却一把拉住道:“雪琴,该施礼的是我,不是你呀——你可为湘勇立了大功了!你是怎么想出来在竹筏上练勇的?”
彭玉麟道:“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大人,就要下水的拖罟、快蟹和长龙,您老看到了吗?走,我带您老看看去!”
萧孚泗道:“彭相公,俺生在湘乡,长在湘乡,各种拖罟船不知见了多少!——您老造的这拖罟,咋那么大呢?”
彭玉麟笑道:“我加了尺寸,所以变大了——载重是其长,不灵活是其短。何况,这又是大人的座船,小了哪行啊!”
曾国藩笑道:“有其长,必有其短。雪琴,你把营务交代一下,我们一起进城去见子默。”
彭玉麟答应一声,转身又登上指挥台,先把红旗挥了一下,然后又将蓝旗摆了三摆。
曾国藩再看江面,竹筏子开始慢慢靠向江边,一筏一筏的水勇有条不紊地离筏上岸。
彭玉麟的这种训练方法,又让曾国藩大开眼界。
曾国藩的轿车与彭玉麟的蓝呢轿子,缓缓地走过城门,直向团练衙门行来。县城本不大,又正是人多的时候,百姓猛见二三百湘勇拥进城来,以为又有了军情匪警,不由都纷纷躲避,眼睛里流露出的满是惊恐和不安。洪秀全起事以来,湖广一带的黎民百姓,一直忍受着兵燹的煎熬。一有大队的兵勇在街头出现,无不心跳加快,惶惶恐恐。
萧孚泗管带着荷枪实弹的亲兵,簇拥着曾国藩和彭玉麟的车、轿,好不容易才穿过闹市。刚一看见团练衙门的辕门,正在门首焦急张望的刘长佑,带着十几名差官便快步迎上前来。
没到轿前,刘长佑便大声喊道:“是曾大人吗?”
骑在马上前面引路的萧孚泗,一听这话,一边下马,一边气囔囔地答道:“你还腆个大脸问!不是曾大人,哪个敢让俺跟着!他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大人进城已经一大晌午,一直这么转悠,你们敢是把俺当成要饭的了!”
车、轿停下,曾国藩、彭玉麟相继被扶出车、轿。刘长佑等人一见,慌忙施行大礼,其实是在向曾国藩赔罪。
曾国藩笑着把众人一一扶起,口里说道:“子默呀,劳苦你了!你和雪琴两个,可为我湘勇立了大功了!也为我湖南立了大功了!我大清忘不了你们哪!”
曾国藩的几句话,直把个刘长佑说的连称“谬奖”,内心却是欢喜异常。
曾国藩扶到后面时,却猛丁发现,最后面的那人,竟然就是那位既不肯带自已到船厂,又误指船厂方向,有意戏耍自已的那名差官。
那老胥吏一见曾国藩笑着走过来,登时羞红了面皮,恨不得把头插进地缝里去躲避。
曾国藩用双手一边扶他一边道:“当差不易,当差不易呀!您也幸苦了!累得学生空跑了老大一段冤枉路!难得!难得!着实难得呀!”
老胥吏一见曾国藩满口讥讽之言,愈加不敢轻易起身,只管低着头口称:“奴才有眼无珠,奴才该死!”赖在地面只不肯起。
曾国藩笑道:“您老哥是朝廷命官,如何成了奴才?您快起来吧。”
刘长佑不知端底,对老胥吏说道:“你这个人,还是快起来吧。曾大人走了这么久的路,早饿坏了!曾大人得进去歇口气呀。”
老胥吏一听这话,愈发难为情,竟然往地上一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刘长佑只好对曾国藩道:“大人还是进里面去歇歇吧。他是个老糊涂的人,不中用了。我又没说他什么,他还这般委屈!”
曾国藩笑一笑,只好作罢,同着众人步入衙门。
彭玉麟路过老胥吏身边时,老胥吏突然身子往上一弓,仿佛一头睡醒的狮子,双手向前一扑,刚好把彭玉麟的一条腿抱住。
彭玉麟猝不及防,以为老胥吏突然之间得了颠狂症,忙用手先摁住他的脑袋,然后问道:“您老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找个郎中看看吧。”
老胥吏却两眼流泪道:“彭相公救我!彭相公救我!”
彭玉麟道:“您老先放开我的腿如何?您老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脸,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胥吏松开两手,对着彭玉麟一边磕头一边道:“本官这条老命,就捏在你彭相公的手掌心里。你要不出手相帮,本官死定了!可怜我那近百岁的老母,就要衣食无着了!”
彭玉麟把他拉起来道:“您老先同我到里面谈如何?您老哭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在衙门里办差?”
老胥吏这才止住哭声,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一边跟在彭玉麟的后面走了进去。
彭玉麟与老胥吏刚走进衙门,又一顶蓝呢轿子,由远处如飞般地赶到辕门落下。
守在外面的亲兵正诧异间,但见轿帘一掀,走下衡州知府赵大年。
赵大年一见萧孚泗,当先大叫道:“曾大人在哪里?曾大人在哪里?”
萧孚泗一边施礼一边笑道:“赵大人现在急成这样!曾大人整整在您这里逛了大半日,衙门里没有一个人肯出头!”
萧孚泗话毕,用嘴往辕门内努了努:“同刘大人、彭相公,到里面去歇了。”
赵大年也不及与萧孚泗客套,抬腿就往里面闯;与赵大年同来的一位大个子公子,斜挎着一把单刀,眉宇间透着轩昂之气,紧紧跟在赵大年身后。
萧孚泗笑道:“太守大人何等了得,竟找了个侠士当长随!”
赵大年的身影隐进衙门,又一顶蓝轿箭一般地落到辕门外。
萧孚泗笑道:“这又不知是哪路神仙来买好!”
萧孚泗话音刚落,衡山知县王睿,顶戴官服地走下轿来。
萧孚泗跨前一步施礼道:“这不是王父母吗?您老莫非又要与彭相公打官司?”
王睿拉过萧孚泗的手,笑道:“本县就和您这样的人对脾气。”忽然又压低声音道:“当着曾大人的面,您可不能打趣我!本县先去给曾大人请个安,回头请您吃酒。”
萧孚泗笑道:“俺可不上您的当。吃您老的酒,使银子的总是俺,不划算。您老还是快去见大人吧。大人这一路,可是没少夸奖您。”
王睿笑着走了进去。
望着王睿的背影,萧孚泗对李臣典道:“他还真是湖南不多见的好官!就是穷点儿。”
李臣典道:“好官哪有不穷的?”
曾国藩、彭玉麟一走进衙门,刘长佑先把曾国藩一行引进官厅落坐,有差官飞速捧茶上来。重新礼过,刘长佑着人去安排饭菜。
曾国藩刚要同刘长佑讲话,赵大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一见赵大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曾国藩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站起身,未及说话,赵大年已经扑嗵跪倒在曾国藩的脚前,口里道:“下官接轿来迟,望大人恕罪!大人要来衡州,总该先发个文书啊!”
官厅里的人,一见知府如此,都纷纷起身,等着与赵大年见礼。
曾国藩扶起赵大年说道:“赵太守,发审局在衡州造船、练勇,给您老凭添了许多麻烦。等水勇练成,也是您老大功一件啊!”
赵大年站起身垂手答道:“大人讲哪里话?大人在衡州练勇,正是为保衡州百姓平安。下官感激尚且不及,何谈麻烦二字!但凡有用得着地方的事情,大人只管讲就是——不过,下官此次来,还真有事求大人呢!”
厅里的人这时都过来与赵大年见礼。
赵大年一一还礼。
曾国藩请赵大年入座,又示意其他人落坐。有差官很快为赵大年摆上一碗茶水。
曾国藩笑道:“赵太守,您是主,我是客。您有什么话,只管说来就是,不用客气。”
赵大年道:“大人容禀,下官有一犬子,自幼便不爱读书,专以舞枪弄棒为能事,现正长成二十七八的样子。已娶妻生子多年,哪知仍不务正业,成天和些猫三狗四的人厮混在一起练拳脚。大人着彭头领来衡州募水勇,也不知怎么被犬子知道了,便几次三番缠着下官来大营讲人情,要参加水勇去杀长毛。下官见大营在江面日夜操练,几次想打扰都未得便。正巧大人来衡州视察防务,下官就豁出这张老脸,给犬子求个情吧。”
赵大年话毕又要起身跪下,曾国藩一把拉住,问:“公子可曾带来?”
赵大年道:“就在门外候着呢。”
曾国藩道:“传赵公子进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跟随赵大年一同来的公子大步走了进来,也不等赵大年说话,对着曾国藩便跪了下去,口称:“晚生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见那赵公子生得虎背熊腰,分明天生的从军料子,心下不由一喜,说道:“赵公子,你可以站起来回话!”
赵公子爬起身,两手垂着站在堂前,口称:“晚生谢大人抬举。”
曾国藩慢慢地问道:“赵公子,你可知从军要做到什么吗?”
赵公子道:“回大人话,晚生以为,从军首先要不怕死!怕死的人万不能从军!”
曾国藩问:“赵公子,你可知道,做我湘勇的哨长,要具备什么条件吗?”
赵公子略想了想,拱手答:“回大人话,晚生没有做过哨长。但晚生认为,营官也好,哨长也好,都要做到不克扣弟兄的赏钱,这才是个好官长。这也是大人常说的,不惜命,不爱钱!”
彭玉麟知道曾国藩已有将这赵公子放哨长之意,便望了曾国藩一眼。
曾国藩点了点头,对彭玉麟道:“雪琴,你来同赵公子讲话。”
曾国藩有意把这个人情卖给彭玉麟。
彭玉麟便道:“赵公子,你现在到后堂找文案挂个号,本营决定破格录用你,并准备拔擢你为哨长。你可曾听明白?”
赵公子愣了愣,扑嗵一声便跪倒在地道:“卑职谢过营官大人!卑职一定不负您老和曾大人所望,奋勇当先,不给湘勇丢脸!”
彭玉麟起身扶起赵公子道:“赵公子,你不必多礼。你先去挂号吧。”
赵公子起身,又对着厅上众人一一礼过,这才转身高兴地走出大厅,奔后堂而去。
赵大年高兴地说道:“想不到,团营如此抬举犬子!曾大人,您老和团练衙门的人,现在就到知府衙门。下官让厨下清炒几个小菜,算是给您老接风如何?”
刘长佑这时道:“饭已收拾齐整,太守何不在这里陪大人简单吃一口?”
赵大年未及讲话,官厅门被推开,王睿走了进来。
王睿先给曾国藩和赵大年各行了个大礼,又与刘长佑、彭玉麟等人打了招呼。
曾国藩请王睿坐下,板着脸道:“王明府,你来的正好,省得本大臣传你。”
王睿一听这话,大惊失色道:“大人何出此言?下官莫非又做了什么错事?”
曾国藩一瞪眼道:“你何止是做了错事!本大臣问你,你如何放着公事不办,整天帮着团练造船?他们已经占了你的地方,你原该把他们轰走才对呀!”
曾国藩话未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刘长佑说道:“王父母,曾大人这次来衡州,夸奖最多的,一个是赵太守,一个便是您哪!”
王睿笑道:“曾大人适才的几句话,可是把下官吓得不轻!”
曾国藩对刘长佑道:“让他们摆饭吧。正好赵太守和王明府都来了,算是答谢他们吧。”
赵大年和王睿一听这话,慌忙起身致谢。
用饭的时候,刘长佑小声对曾国藩说道:“大人,徐捕厅到底怎么了?让他用饭也不来,一个人躲在办事房里落泪。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
曾国藩一愣:“子默,你说的徐捕厅是哪个?我怎么不记得?”
刘长佑小声道:“就是不肯起来的那位。在山东捕厅任上休致,我见他是个老公差,就委了他个差事,有时也下去劝捐。办事还算得力。”
曾国藩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是谁了。一大把白胡子那个?你去叫他,说我有话要问他。”
刘长佑急忙起身离去。
不一刻,刘长佑走进来,后面跟着瑟瑟发抖的老胥吏。老胥吏眼睛红红的,已经肿起老高。眼珠凸出眼眶许多,很是恐怖。
老胥吏未等曾国藩问话,已经双腿一软,扑嗵跪倒在地。
曾国藩放下筷子说道:“看样子,您老哥已经知道错了。”
老胥吏一边磕头一边嘶哑着嗓子说道:“老奴才知道错了。老奴才以后再也不敢张狂了。您老就饶恕老奴才这一回吧。”
曾国藩说道:“您是一名老公差,应该懂得体恤下情。何况,团练办事局又不是真正的衙门。您这样对待百姓,百姓又将怎样对待我们呢?您一定要记住,团练是离不开百姓的呀!您能记住吗?”
老胥吏忙不迭地说道:“大人的话,老奴才都记到心里了。”
曾国藩笑道:“您若当真悔改,就起来用饭吧。还有,您大小也是朝廷命官,不能一口一个的老奴才。您要维护官家的体面。”
曾国藩话毕,对刘长佑使了个眼色。
刘长佑就弯腰扶起他道:“您老哥起来吧。这么大一把年纪,跪久了是要落毛病的。衡山又不是省城,找个郎中都不容易。”
有差官急忙添了碗筷进来。
老胥吏口称“谢大人赏脸”,挨着刘长佑坐下。
赵大年和王睿这时已用完饭,各自回衙门了。饭堂里都是湘勇的人。
饭后,在官厅喝茶的时候,曾国藩忽然问刘长佑:“子默,上次扣押的黄团练的私财,还在知府衙门封存吗?”
刘长佑道:“赵太守见团练衙门筹费困难,又是募水勇又是造船,便私自批给团练衙门二十万两的饭饷钱。余下的二百万两,全上交给了巡抚衙门。下官现在想起来还后悔,如果当时多管赵大人要些,兴许他老真能多给个十万二十万的。大人哪,别看这赵太守平时胆小怕事,对办团练,他还真是热心呢!大人如果得空,倒可以保他一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