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不大,此时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加一个老大夫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学徒,老大夫姓何,房宜主称呼他何大夫,何大夫跟房家人也算是熟识,房宜主小时候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一般都会找他医治。何大夫虽一介布衣隐隐于市,但医术甚是高超,要真评论起来,他的医术一点也不亚于宫中御医。只是这人生性淡泊,不喜拘束,宁愿过的平苦也不接受宫中御诏,进宫行医。
此时,何大夫指挥着小学徒拿着自己写的方子到柜台抓药,薄薄的一页草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不下二十种药材,药名稀奇,只怕应对的病症也是疑难杂症。只是,···房宜主偷偷看了那个梁爷一眼,这方子上的每一种药草的名字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何大夫仔细记下的。药草应拿的分量,包括这药该怎么煎,几分热度端上来他都了然于胸,说的也字字清晰,这说明他对自己主子的病情应该是很熟知的,既知道自己主子身子不好,又怎会随随便便让他出府呢?不知是哪家的奴才,这么不尽心。
房宜主这厢在心里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那公子一遍——身上穿的是少见的名帛,姿态也是雍容华贵,刚刚一路行来,两人同乘一轿,虽互相未多言语,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逼人气压还是让房宜主不寒而栗,这么个外表看来资质不凡的男子,可惜生得一身病骨,苍白的有点骇人的容颜硬生生将他本身应有的方刚之气深深掩盖。
梁爷看自家主子脸上的疼痛减了几分,遂轻手轻脚的为他盖上棉被,一切收拾妥当后,才折到房宜主身前,细声问道:“姑娘身上的伤也让大夫给瞧瞧吧。”
何大夫起身走到她旁边,讶然道:“怎么?你也伤着了?”
房宜主这才想起自己的疼痛,不说还好,一提她的腰立马又抽了一下。“嘶!”她下意识地摁住腰身,表情有点狰狞。
何大夫让她趴到另一张小木床上,拿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垫子放置在她的后腰,一边捶打一边询问:“这里疼吗?疼得厉害吗?“
“还好,没旁边疼的严重。“
“嗯,没伤到骨头,就是晃了一下,我给你拿几副膏药,回去让疆儿给你贴上,这两天别再到处耍玩了,好好养养。···欸?我说有什么不对劲呢,原来是没见着疆儿这个丫头,这丫头平时很粘你啊,怎么今天没跟着?”
房宜主哦了一声,避重就轻道:“家里有事,我让她先回去了。”
梁爷见她没多大伤,也舒了一口气,回头又看了一眼病弱公子,紧绷的面容总算得到一丝放松。
“这次多亏姑娘,才救了我家公子一命,梁安感激不尽,他日定将登门拜谢!只是,不知姑娘介不介意,告知在下芳名,家宅何处,以便在下登门。”说着,梁安向房宜主深深作了一揖。
房宜主笑着摆摆手。
何大夫道:“原来你们不认识?我还道你们是房家贵客···”
房宜主道:“我和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这事换做任何一个人碰上都会伸手相助的,梁爷不必如此拘礼。”她又对何大夫笑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府了,不然娘亲又该唠叨我了。”
“虽是萍水相逢,但姑娘确实救了在下一命,知恩图报,这是在下的家训。”不知何时,病弱公子醒了过来,也许听见了刚刚几人的对话,便开口接话。
房宜主循声望去,床上的他双眸含笑,气色虽没再苍白的骇人,但也说不上好看。他微微侧转头专注的看向房宜主。房宜主与他的视线相对,他先点点头,房宜主也弯了弯嘴角。
“真的不必了,公子若真要报答,小女子只望公子好好调养自己的身子,少些病痛。毕竟不是每次你需要急救时,医馆都会在的。”
他闻言闭起眼无奈的笑笑。
房宜主拿了膏药,临出门时又对着梁安半自言自语道:“好好看护你家公子吧,生着病还出来,是有多贪玩···”
梁安尴尬的咧出一个笑,对着房宜主的背影道:“姑娘教训的是···”
学徒煎好药,梁安服侍他喝下,一勺一勺深褐色的液体,一口苦过一口,苦涩到让人想摔碗而去,但是不行。
梁安盯着他紧皱的眉间,不忍心再喂给他,“公子,要不要奴才出去买些蜜饯回来。”
“蜜饯虽能消解药草之苦,但治不了病发之痛。苦一时就罢了,痛一世多不合算。”他说完,一仰头,将剩下的多半碗汤药尽数饮下。
“呵呵。”何大夫捻捻胡子笑着感叹:“小公子,看你年纪也不大,说出的话却很是老成啊···,不过,你说得对,宁苦一时不叫痛折磨一世。只是,老朽有个问题想问问公子,方才老朽为公子把脉,公子脉象紊乱不堪,主脉不济,虚虚实实难分辨,只怕已被身上病痛折磨超过十载。十载光阴,公子这算是苦一时还是准备继续痛一世?”
梁安走到何大夫面前,口气不善:“大夫,我家公子病情如何实在用不着您操心,您只需要拿着药方抓药即可。”
“梁安。”他声音不大,却充满斥责:“不得无礼,还不快向何大夫道歉!”
何大夫毫不介意的摆摆手:“欸,无妨无妨。这梁公子也是担心你的身体,不然刚刚进门时不会那么惊慌失措了。只是,有些话老朽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夫这么说,只怕就算是不当讲之话今日也必要讲来听听了。”
“小公子通透,老朽就不绕弯子了。”何大夫随意的坐在一方矮椅上,沉声道:“医者父母心,老朽从医几十年,虽不敢自比华佗,但老朽这些年所接手的疑难杂症也算是不少,可像公子这么奇怪的脉象老朽还是头一次见。包括刚刚梁公子念出的那些草药名,哪一种不是世人少闻?看公子你的打扮便知非富即贵,有这等出身,公子从小的生活起居也必是被人悉心照料。只是,这病症在公子身上存活十年之久,要说是不治之症,只怕公子如今···,但既然公子大命活到现在,那就说明这病是有得治,但公子所喝汤药又尽是些治标止痛的东西。······公子方才说的那番苦痛感悟,想必心里也是极想将这疾病打根里治好的。既有得治又不尽力而为,这是为何?老朽愚钝啊···”
“大夫多虑了。”他佯装不经意的瞥了梁安一眼,喘口气,又道:“并非家中没有细心照料医治,只是在下身子实在不争气,再多的良药妙方也没有用处。”
他说完这话,好像很疲累的样子。背过身子假寐起来。
何大夫盯着他单薄的背脊良久,终究只是微微一叹,告诉梁安有事招呼,便出去了。
梁安看着何大夫出了门,又弯下身子给他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忽听他闷闷说道:“去查查太淼城里有几个房家。”
······
房宜主刚进门就撞上了房易安,她叫苦不迭,欲偷偷从侧廊溜进去,没想到被他看了个正着。
“满愿。”
房宜主转过身子,将双手背到身后,笑意浓浓:“哥哥。”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小慈呢?她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吗?”
“我有点事,就让疆儿先陪小慈回来了,你没看到她们吗?”
房易安道:“我一直在后院,没注意。
“哦,···哥哥你要出去吗?”
“对。”
“那你赶紧走吧,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房易安这才觉出哪里不对,他斜睨着房宜主:“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笑得我直发毛。”
房宜主拉下脸:“想对你好点不行呀!算了算了,走吧走吧赶紧走吧。”她将房易安拥搡向大门外。
房易安笑着逗她,就是不走。奈何她身单力弱,双手用了十分力房易安仍是身形未动。
他笑着笑着嘴角忽然僵住,劈手夺下她手里的膏药,举到她眼前质问:“这是什么?”
“膏药。”她顺嘴回答。
“谁用的?”
“我····给疆儿买的,还给我!”她抬手想抢回来,房易安比她还快,右手举得更高,左手轻松地将她钳制在怀里。
“不说实话?”房易安边说边将她拥紧。
“哎哟,疼!”房宜主怪叫着,吓得他立马松开手臂。
“怎么了?”
“别碰我!疼!”她扶着腰,没好气的冲他乱吼。
房易安扶着她回到房里,她仍是没给他半分好脸色。算了,不跟小丫头一般计较。房易昭安慰自己。
他蹲到房宜主面前,半仰着头看她,软言:“我给你看看。”
“你是大夫啊?···不用你,你把疆儿给我找来,让她给我贴个膏药就好了。”
房易安道:“别的不敢说,跌打损伤这类的伤病还真没人比我更会医治。你伤着腰了?还有哪?”
房宜主撅嘴撅了老半天,才不情不愿的道:“没哪里了···”
房宜主听他的话老老实实的趴在榻上,不放心追问道:“你真会治啊?”
“这么不相信你哥哥?”
“要是大哥我信,你,不信!”
房易安趁她不注意白了她一眼:“我告诉你,腰扭伤光靠贴一贴膏药是治不好的,必须得先在伤处按摩几下,将瘀伤散开。”
房宜主享受着按摩,喃喃问道:“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大哥教的。”
房宜主无声轻笑。
意识渐沉,周公敲门。她口齿不清道:“哥哥,你不是要出门的吗···”
“嘘,别说话,好好睡一觉,睡着就不疼了。”
“······”
“满愿,睡着了吗?”
房易安宠溺的笑笑,给她贴好膏药,便在榻前随意的盘腿坐了下来。他右手支着下巴,看着沉睡中的房宜主,忽然就哪都不想去了,只想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她呼吸时粉~嫩的双~唇一张一合,鼻翼微微耸动,可爱极了。
他想起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他们之间的回忆,夹杂着房易昭,闻孝,这些人偶尔进入他们的世界,有时又忽然消失,来来去去,又只剩他们彼此。他捉弄她,惹她哭,然后再哄她,再逗她,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便这么简单而平凡的活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